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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早晨的飯我吃得很多。五富馱我去興隆街,我也興奮得給他講了許多發生在這個城裡的新聞。五富驚訝我怎麼知道這麼多,我告訴他要讀報紙,你整天收廢報紙為什麼不讀一讀呢?五富說咱拾破爛的讀什麼報,我一看見字頭就疼,看過十遍八遍也記不住的。他冷丁卻問我:杏胡說黃八去了城隍廟後街的舞場,真有那事嗎?我說:那地名你咋一聽就記下了,想去呀?

  五富說:我只是問一下麼,你能到美容美髮店去,我問一下還不行?

  放屁!我吼了一聲。

  我一變臉,五富不吱聲了。我原本要建議經過美容美髮店那條街巷去收購站取三輪車和架子車,也不好意思再說了。自行車依然走的是我們走慣了的路線。

  這白天裡,氣溫明顯增高了。街上穿裙子穿T恤的越來越多,西安的春季實在是短。和五富分手後,我幾次衝動了要拉著架子車去美容美髮店那條街巷,但幾次扭轉了車頭,又把車頭倒過來。我沒有理由和藉口再去店裡,見了小孟又如何對她說話,況且我今日沒有穿那件西裝,更沒有沖個澡。從九道巷到十道巷,于興隆街的轉彎處,一對年輕的男女相擁著走了過來,女的頭髮燙得像只哈巴狗,她完全是個哈巴狗托生的,城裡的許多女人都是寵物變的,男的很白淨,卻穿著緊身的花衫子,不倫不類。他們走過來時明明看見了我,仍是各自的一隻手相互撫著對方的屁股。這讓我有點生氣了,他們是以為我是個拾破爛的就所以做什麼也不避嗎?瞧那個男的,長得就不像個男人,男人是和女人兩極著長才是真正的男人,這種油頭粉面的樣子其實是什麼都幹不了的繡花枕頭。而那女的有小孟漂亮嗎?光那雙短腿,短腿肚子上那麼大的兩疙瘩肉,她連給小孟拾鞋的份兒都沒有。他們毫無避諱地朝著我走過來,我也就挺胸昂首地走過去。你們在戀愛,劉高興也是在戀愛著,而且一個拾破爛的還就愛上了城裡的女人,在廟裡拜菩薩就敢愛上菩薩!

  劉高興是多麼高興呀,高興了的我沒人傾訴,我拿出了簫就在路邊吹了起來。

  這次吹簫絕對是自己給自己吹的,但圍觀的人很多。城裡人比鄉下人更喜歡紮堆兒看熱鬧,有這麼多人圍觀,我非常得意,他們給我鼓掌,我就忘卻了時間和空間,一邊吹著一邊將眼睛盯住某一個人,再盯住某一個人,竟然沒有一個人當我目光盯住時不報以微笑的。就在這時,我的天,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

  是小孟。簫聲嗚的一聲沒了。

  小孟是坐著一輛小車經過這裡而停下來看熱鬧的,她是一條長腿從車門裡伸出來,還在側頭用手撩著撲撒到額前的長髮時,我就看見了。她好像有些近視,眼睛細眯著走近來。漂亮的女人多是些近視嗎,還是漂亮的女人高傲才這樣仰頭眯眼地走路?她站在了圍觀的人的身後,鶴立雞群,當定睛發現了吹簫人是我,噢的一聲,立即用手捂了嘴。於是,我們的目光碰著了目光。如果我們是在武俠電影裡,這目光碰目光會鏗鏘巨響,火花四濺的。

  難見時是那樣的艱辛,能見時卻是這樣的容易。

  我有些熱,搖了搖脖子。她的身後車水馬龍,街道永遠是川流不息的河,一切都在流動著,小孟是固定的。吹呀,怎麼不吹啦?看熱鬧的人群起哄著。我重新把簫拿起來,嘴對住了簫孔,我是要用一陣長音把她拉住,勾引著從人群裡走近來。但是,停在路邊的那輛小車搖下了車窗,一個男人頭伸出來在大聲說:這有什麼看的呀,吹簫討要的麼!

  誰是吹簫討要的?我對這個男人仇恨了,這個男人是誰,小孟的男朋友?如果小孟有這樣開著高級小車的男朋友,她還會在美容美髮廳裡打工嗎?小孟會又坐回小車離開去嗎?如果小孟被他這麼一說就又回坐到小車去,她能剛才讓停了車出來嗎?我迅速地做出判斷,我的判斷是準確的,小孟轉身往小車跟前去,給那男人說了句什麼,小車開走了。就在小車倒轉車頭而去時,我驀地認出了那男人正是丟皮夾的!我當即就喊了一聲,但我喊的是小孟。

  小孟!

  小孟就在馬路沿上站著,看見我丟棄了圍觀的人群向她跑去,她像釘子一樣釘在那裡,紋絲未動。

  事後我向五富提說過這件事,五富說我是胡編。這確實像在胡編,世上的好多好多事情巧合得就像胡編亂造。我和小孟面對面地站在了馬路沿上,你能想像那是怎樣的場面:一個漂亮時尚的女人和一個拾破爛的人組合在一起,而且在很親近地說話,圍觀的人像看電影一樣忽地又擁過來,表現了極大的疑惑不解的熱情。看吧,看夠了吧?我把簫別在了後衣領,揮揮手,人群走散了。

  突如其來的會面使我完全陷於慌亂中,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跟她說話,只傻乎乎給小孟微笑,我自己都覺得笑得不自然。

  小孟說:你拾破爛了?

  我說:我本來就是拾破爛的麼。

  小孟的開口打破了我難堪的僵局,但我一出口卻使小孟十分的尷尬了。我怎麼這樣說話,面對的是五富和黃八嗎?小孟被噎住後,臉色開始發紅,她想拿我的簫,手動了一下又放下了,說:簫吹得真好!

  我說:因為是拾破爛的你才覺得吹得好嗎?

  她說:……你恁多的心思?

  我說:拾破爛的麼。

  她說:我可不是看不起拾破爛的呀!

  我說:是嗎?

  我討厭起我的陰陽怪氣了,但我著實是興奮了。她穿了件青色的牛仔褲,牛仔褲使她的屁股顯得飽滿結實,腿更直更長。我又說一句:是嗎?她有些難以招架,本能地往後退了一下,要把身子靠在那棵胳膊粗的梧桐樹上,可向後退了一下,撲通窩在地上,立即哎喲地呻吟。突然的變故我以為她在搪塞,心裡還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呢?而她的臉上已經出汗,痛苦使眼淚也要流出來。崴了腳嗎,真的崴了腳嗎,她的腳上依舊穿著那一雙高跟皮鞋!我趕忙蹲下去要給她揉腳脖子,腳脖子像一盆火,我手不敢靠近,她說:把鞋脫了,把鞋脫了。我把高跟鞋脫下來握在手裡,眼看著腳脖子就腫了。我沒有了油滑勁,我說:這都怪我。她說:怪鞋,鞋跟太高了。我把她往起扶,扶起來一鬆手,她又坐下去,站不起來了。

  傷成了這樣就必須得去醫院。可以給她叫來一輛出租車,但她腳不能動了,出租車即便能拉她到醫院,她怎麼去掛號去醫療室呢?去陪了她吧,三輪車怎麼辦?清風鎮有話說:人輕沒好事,狗輕老虎吃。我完全因我的興奮,因我的油嘴滑舌導致了惡果!我說你能坐在三輪車上我送你去醫院嗎,她痛苦地吸著氣,給我點頭。

  這就是我的拾破爛的三輪車第一回載人,載的又是我喜歡的女人。小孟的命運裡肯定要和我發生許多故事的,否則她不會和我所見的兩面中都是和破爛有關。當時我想把她抱上三輪車,我有些遲疑,她能讓我抱嗎?三輪車上滿是些廢紙和水泥袋塑料片,又亂又髒,這麼漂亮的女人坐在裡邊成什麼體統?我讓她先坐著,就把破爛全拿下來堆在路邊的圍牆根,再把褂子脫了鋪在車上,攙扶著她坐了上去。

  馬路的邊上是一排紫丁樹,葉子全都暗紅了,紫丁樹下的草一拃多高,風懷其中,燦燦不已。有一朵小花在開。

  我說:你坐好了?

  她說: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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