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興 | 上頁 下頁 | |
四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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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孟平平靜靜地給我說著她是妓女,她說她雖然已經不在乎隱瞞自己的職業,但從未對人說過她是妓女,她看出我是對她友好,話說明瞭或許對誰都好。那個時候,鼓樓正悠然地傳來了鼓聲,近暮的天空上又出現了一疙瘩一疙瘩紅雲,開綻如像玫瑰。我沒有朝天上去看,她也坐在三輪車上沒有挪動。一連串的刺耳的警笛從街的那頭一直響過來,人車潮湧的街面瞬間閃開兩半,似乎地裂了一般。她說,剛才你看到了,我是坐著小車來的,像我這樣人怎麼會坐著小車呢?那男的就是我的常客,也是我還可依賴的人,他給我介紹客戶,每次也都是他來接我和送我。你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我需要錢,我們進城不都是為了錢嗎,可我需要大量的錢,必須很快地把錢掙夠,我怎麼辦呢,我能像你也去拾破爛嗎?那條巷裡的美容美髮店確實都是色情場所,女服務生絕大部分就是妓女,除了洗頭和刮臉外,她們為客人提供的服務是按摩,洗腳和打炮。打炮分現打和外打,現打就是在店裡,一般是一百五十元,出臺外打是三百元,若過夜就是五百。那天我帶你去按摩,但你什麼都不問就走,兩年來你是唯一走掉的男人。你一走,那一刻我感到了我的可恥和可憐,但你走了,我並不認為你就是君子,來那裡的人或召我出臺的人可以說個個都比你有錢有地位,你是因為沒有去過和沒有多餘錢你才走的,是不是?我這不是在笑話你,而我在你走後就覺得我可憐其實你也可憐,可憐人見著可憐人,或許我還能給你說更多的話。所以,上次我才那麼喊你,現在我也願意把事情給你說破。 她說,在這個城市裡,從事這行職業的最少最少也有十幾萬人吧,不管在歌舞廳的,桑拿洗浴房的,還是美容美髮店裡的,都拿的是買來的身份證,她告訴你的都是假地址,假名字,假年齡,但小孟是真的。我姓孟,叫孟夷純,米陽縣人,今年已經二十七歲了。 她說,從事這行職業並不是容易的,各人都有各人的原因。我是二十二歲那年和米陽縣城關的李京談戀愛,李京愛我,但他性格暴烈,又酗酒賭博,我們就發生了分歧。我承認他對我好,那種好是我吃飽了還往我嘴裡硬塞油餅,我受不了,提出和他分手,他糾纏不行,威脅說他若娶不到我,就要殺掉我。我以為他在說氣話,沒想到他每次喝得醉醺醺了就到我家去鬧,我為了擺脫他,到鄰縣的姨家去住了幾個月。那一次他又喝了酒,拿著刀子去我家,說要搜出他的新娘。父親在家,就和他打起來,正打著我哥回來了,我哥抄起木棍將他打趴在地上,他拔刀就捅了我哥,捅在胸部,我哥當下就死了。他殺了人,如果他當時再自殺,這事情也就過去了,可他跑了,跑得無蹤無影,這就有了冤孽債。案子辦了一個月,沒抓著李京,所有的線索又都斷了,案子就擱了下來。 她說,米陽縣是個窮縣,公安局辦案總是缺少經費,許多案子只要牽涉到外地,那就只好把案子擱了下來。公安局能把案子擱下來,那我怎麼能了了這件事呢?我娘死得早,我爹為這事生了一場病,半年後也就死了。我爹死後一個月,有人說在內蒙古的包頭發現了李京,我求公安局去抓捕,公安局說得我掏錢,管待警察的吃喝行住所有費用。我哪兒有錢?可案子不破我永心不甘啊!我就來西安打工了,在飯店裡洗過碗,也做過保姆,掙來的錢僅僅能維持我的生活費。後來我認識了那家美容美髮店的老闆,老闆知道了我的遭遇,鼓動我了出臺。 她說,錢是掙了好多。我是每掙到一萬元就匯給縣公安局,他們是去了一趟內蒙古,去了一趟寧夏,但沒有抓到李京。往後的日子裡,我就不停地掙錢,匯錢,公安局也就再次去甘肅的南部,去雲南,去山西的五台縣,還是沒有抓到李京,甚至發現的線索又斷了。舊的線索斷了,新的線索總會出現,李京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他一定要殺人者償命。我繼續要掙錢,不僅在美容美髮店裡掙,我通過你看見的那個大老闆,給我介紹了一批大老闆客戶。這些大老闆不缺女人,他們起先只是新鮮,到後來知道了我的情況,就每次付多幾倍的價錢給我。 小孟,不,孟夷純,我應該叫她孟夷純,她毫無保留地把一切說給我的時候,我的肚子是一陣一陣響,似乎整個身子就是個洗衣機,其中的五臟六腑都在攪動和揉搓。她說完了,竟然又笑了一下,胳膊在車幫上撐了,身子要從三輪車上下來,她說:我想你不會讓我再坐你的車了。劉高興怎麼會是那樣的人呢,我讓她繼續坐住,負責要把她送到美容美髮店去。她看著我,我也就看著她,她的嘴唇乾裂,剛才說了那麼多嘴唇有了白沫,我想給她買一瓶礦泉水喝,但周圍並沒有賣礦泉水的商店。而馬路斜對面的那個巷口的過街天橋上是一個小型勞務市場,孟夷純在說話前那裡還站著坐著許多初進城的農民,隨著暮色降臨,一些人被招工走了,一些無望者自去尋找住宿了,還留著一個姑娘坐在那裡,面前放著一個包袱,包袱上放著十幾個蘋果。我跑過馬路,姑娘就眼巴巴望著我。她年齡不大,醜醜的。 我說:賣蘋果的,這是哪裡的蘋果? 她說:我是來尋活的。 我說:尋活的還帶了蘋果? 她說:自家樹上的,來時帶了些。 我說:那你還沒尋到活? 她說:沒人要麼。 我說:這蘋果賣嗎? 她說:賣,賣,賣了我就能吃碗面了。 這又是一個進城的女子,她和她的蘋果卻沒有推銷出去。但我只能買一顆,挑來挑去,蘋果都小,而且有的已經腐敗,我扔下了五元錢,拿起一顆蘋果跑回到馬路這邊。 孟夷純接過了蘋果,並沒有吃,一直握在手裡。我蹬起了三輪車,蹬得再不快了。到了美容美髮店的巷口,她下車,我去扶她不讓扶,幾次試探著把那只崴了的腳往地上踩,就站住了,說她可以慢慢走。我掏出了五十元錢給她。我的身上只有了這五十元錢。她說:咹,你給我錢?我沒付你車費你倒給我錢?我說我不是大老闆,我要是大老闆我會一次給你五萬十萬讓去破案的。孟夷純說了一句:你會當個大老闆的!突然眉眼一動,流淚了。 我掏出五十元錢給孟夷純是我毫無思索的行為,但她一流淚,我卻慌了。她是一直看著我從口袋裡往出掏錢,幾乎掏遍了身上四個口袋,掏出的盡是些零票子,她的眼睛就慢慢變圓變深,眼睫毛在一眨一眨。我心裡還說:快流淚了,快流淚了。可我不敢說出口,一旦說出口怕她就真的要流淚了。在那一瞬間,我有了極滿足的快感,因為我不假思索地掏錢給她,是我並沒有鄙視一個妓女,而深深地同情了一個比我還悲慘的人,我盼望著能感動她。但是,當她的眼皮重重地一閉,兩股眼淚奪眶而出,我手腳無措了。我給她錢就是為了她這樣嗎,五十元錢對於那麼大的案子能起什麼作用呢,她的眼淚讓我承受不起。 我急急地蹬著三輪車就走,就像是出逃,已經逃出巷口了,孟夷純在叫我。高興,高興!她沒有連名帶姓地叫,她只叫我高興。我停下來,她一跛一跛過來,我只說她要退還五十元或者給我說什麼,她卻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梆!我怎麼知道她會來親我,慌亂中我避過了頭,她親得響聲很大,口紅蹭在了我的衣領上。 孟夷純是妓女,只有妓女才這麼大膽地當街親我。 但孟夷純的這一親,卻使我有了前所未有的受活。 我是這樣想的: 我是從來沒有一個女人給我說過知心話,也沒有被親過,而說了知心話又親了我的又是我所愛上了的孟夷純。她是在愛我還是感謝我還是在回報我,這些都不管,起碼它增強了我活人的一份自信。我說過我原本是城裡人,果然是,我怎麼就適應城裡的生活呢,我怎麼就沒像五富黃八那樣總是罵罵咧咧呢,我的愛情也真的就在城裡發生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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