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興 | 上頁 下頁 | |
三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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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富勃然大怒,罵起那人難道不讓他長×嗎,真他娘的不是好人,是尼姑生的,是妓女生的!五富的罵,卻又使我千辛刺腹,我點了一支紙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問五富:你見沒見過妓女?五富說:沒見過。我又覺得給五富說這事沒意思,不說了。 一陣浪笑,斜對面的一家咖啡館門口站著了五六個女人,都是一米七左右的高個,都是披肩長髮,都是牛仔褲把腿箍得細細的,把屁股收得翹翹的。這樣的女人如果是一個在那兒站著,好看是好看,但看過一眼也就罷了,五六個卻聚了一堆站在那裡,就絕對是一捆炸藥包,過往的人都停下腳步扭頭看。 五富說:什麼樣的女人是妓女? 我看了那五六個女人一眼,五富隨著我的目光也看見了那五六個女人,看了一眼,還看了一眼。 我說:甭賣眼! 五富說:這些人裡有沒有妓女,你指指我看。 我不知怎麼就冒了一句:美容美髮店裡的有! 五富怔了一下,就怪怪地看起我了,他說:美容美髮店?你收門框窗框時在那兒×啦?! 兩天后,我果真買下了瘦猴的舊三輪車,我的架子車就退給了五富。五富說:鳥槍換大炮了!把架子車收拾了一遍又收拾了一遍,還用拾來的一團白膠皮細電線纏車把。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時候,清風鎮有人買了自行車就用細電線纏車把,現在五富還這樣,我就笑他土氣:不就是個架子車麼,醜人就醜吧,人還不大注意,醜人越化妝就越惹人注意到了你的醜了!五富就把纏好的細電線又拆了,卻在車把上掛著一個口袋,裡邊裝了牛皮紙疊成的錢夾、旱煙袋、手巾和蒸饃。 我和五富比賽過誰的車子快,比了三次,兩次五富贏了。 得意的五富時不時就輕狂,他幾次放屁用手捂了屁股又極快讓黃八聞他的手,或者黃八睡著了,他拿兩根蔥塞在人家的鼻孔裡。他也試圖著給我說笑話,但一開口他先笑得沒死沒活,等他說畢了,我和黃八、杏胡卻都覺得索然無味。或者,他好不容易能完整地給我說了一個,他說:這個怎麼樣,逗吧?我說:逗是逗,但這個笑話是我給你說過的。噎住他了半天,他就笑了,卻提出什麼時候了要我帶他去美容美髮店裡見妓女。這就輪到我不吱聲了。這種要求他甚至提出過數次,我越是不理,他越以為我是在那裡嫖過了,就一直背了他還去嫖,是不顧他的饑飽而我自己逮住碗不丟手。他說:我不去也好,我是有老婆的,你應該吃吃腥。這是什麼話呀,同情我呀?我劉高興沒本事,在清風鎮找了個女的人家不同意,進城了尋女人也只能尋妓女,是不是?劉高興呀,別人瞧不起你了,連五富都這樣認為……啊呸,我唾了一口痰,痰像子彈一樣射在了對面牆上。 我再不去美容美髮店,甚至蹬了三輪車去收購站,寧肯繞路,也不經過那條美容美髮店的街巷。 但是,我驚慌的是自從見到了美容美髮店的小孟,小孟的影子就像鬼一樣鑽在了心裡,你趕不走它。《 西廂記 》的戲裡,那個張生說不會相思,學會相思,就害相思。又說不去思量,又怎不思量。以前我在縣城看戲的時候還笑話張生沒出息,不是個男人,我現在才知道我也是張生了。一進了自己租住的小屋,眼睛就看見了牆架板上的高跟皮鞋,小孟的眉眼,擰身的姿勢,笑起來時的牙齒和牙齒中間閃動的舌尖,就全出現了。我把高跟鞋用舊報紙包了塞在了床底下,而每天早晨一睡醒,第一個能想到的仍還是小孟!這是咋啦,天下的女人都死了,死完了,我想的就是一個妓女?!我覺得我害了病。 這個清早我睡起後坐在樓梯臺上發悶,隔壁院子裡有了哐哐哐的細碎聲。什麼在響,隔壁人家也有木樓板嗎?小孟穿著高跟鞋在樓板上就是這種碎響,她的鞋從樓梯上掉下去,不穿襪子,她的腳趾竟然是那麼長,趾甲染成銀灰色。我立即咳嗽了一下,把思路打斷。杏胡開始掃院子,罵誰把她放在水池沿上的蘿蔔吃了,蘿蔔她不吃有人會吃,而她不掃院子就沒一個人去掃!掃地掃到黃八的伙房前,黃八的灶也是用土坯壘的,上面架一個鐵鍋,頭天吃過了飯還沒有洗,他是做這一頓飯才洗上一頓飯的鍋。我們全都是這樣,杏胡也沒罵出個什麼,卻發現了灶膛裡有了燒過一半的兩根牛骨,她就又罵了。 黃八你燒牛骨?我說昨兒晚上那麼臭的,死了人的臭,你真個是拾不下柴火了你燒牛骨?!杏胡就喊我:劉高興,劉高興! 我拿眼往下看,杏胡從灶膛裡拿出了兩截骨頭。 杏胡說:劉高興,你也不管管,你當支書的就不管管?! 杏胡有一次當著四戶人的面宣佈過,能到西安城來就是緣分,能四家居住在一個樓上更是前世修了五百年的大緣分,所以,咱們要團結和睦像一個單位,劉高興可以當這個單位的支書,她做主任。 這是什麼支書呀,我壓根就不是個黨員。杏胡的叫喊,我沒回應,杏胡就上樓來,說:你還沒睡醒呀? 我說:杏胡! 杏胡說:處理單位的事情我就是主任! 我說:主任,我問你個事,你一早醒來第一個想的是啥? 杏胡說:我得上廁所! 我氣得不與她說了。 咦,你問這話啥意思?杏胡沒有了那一股嚴肅勁了,她似乎立馬就忘掉了一個主任的權力和責任,詭詭地笑,還扳了一下我的下巴。你早上一起來想啥了,看你坐在這裡發呆,想誰了,想老婆了? 我說我沒老婆。 她說我知道你沒老婆。沒吃過肉是從不想肉的滋味的,吃過肉的嘴就得老想著肉。你知道不知道,黃八一年沒回過家了,他臉色原來是青的現在成黃的啦! 我說:青了怎的,黃了又怎的? 杏胡說:先是想老婆,憋得臉發青。現在發黃了,你知道不,他現在隔三差五往城隍廟後街的舞場跑哩!我聽人說過了,那裡的舞場去的都是下了崗的和進城打工的,五元錢一張門票,進門給一張紙一瓶礦泉水,幾百人一塊跳,跳著跳著燈就滅了,摸也行,啃也行,摟也行,幹也行,三下兩下女的用手給你弄出來,拿礦泉水一沖,拍一張紙,走人!聽說燈再一亮,地上滑得能跌了跤! 五富從屋裡跑出來,半個臉都是席片印子,說:有這事? 杏胡說:你聽啥的?這話劉高興能聽你不能聽! 五富說:你不就是覺得劉高興長得好麼。 杏胡說:就是比你好,怎麼啦? 五富嘴裡像噙了個核桃,罵了一句,但含糊不清。杏胡說你不服呀?五富卻故意高聲叫黃八。杏胡便拍了拍腦門,說:噢,黃八,我是來給你說黃八的事哩,咋扯到那兒去了?黃八他燒骨頭,你當支書的不管? 我說:他可能是沒柴火了。 杏胡說:沒柴火就燒骨頭?他再沒吃的了就吃人呀?! 我說:你已罵了,他不敢再燒了。 杏胡說:諒他不敢! 她突然又說:高興,你剛才說什麼著,你給我說的是不是睜開眼就想起一個人了?是個女人,是吧?這我是經過的,我和我那死鬼戀愛的時候,睡覺前腦子裡是他,睡夢裡是他,睡醒來還是他。 我說:那我是戀愛了? 如果真的這就是戀愛,那我是愛上了一個妓女?愛上了一個妓女?!明明知道著她是妓女,怎麼就要愛上?哦,哦,我呼吸緊促了,臉上發燙。 杏胡拿眼睛乜視我,嘴癟成個豌豆角:果真是愛上個女人了!誰?誰個狐狸精?!她有些怨恨,我不敢再看她。她歎了一口氣,聲音軟了:愛就愛上了,瞞我?多少妖怪還不都謀著吃唐僧肉嗎?!你讓她來,行不行我給你參謀,我眼毒的,好女人壞女人我一眼就看得出來! 我說:說笑話的,你當真的。不能再惹她的話了,開始洗鍋做飯。 火生起來的時候,我在想:杏胡的話若不是誆我,就讓火笑起來。念頭剛一閃過,火苗謔謔謔就響。五富說:火笑了,今日肯定能收好東西!我心顫肉跳,低頭瞧著火不再出聲,又想:火還能再笑嗎,如果火再笑,小孟就不是妓女,如果火不再笑了,小孟肯定就是妓女。想過,就等著火笑。火遲遲不笑。我用嘴吹火,稀飯就從鍋裡溢出來。趕緊去擦,火再次笑了:謔,謔,謔!我如釋重負,在心裡喊起來了,並仔細地回憶著在美容美髮店裡的一切見聞:那間房內睡的或許是店裡的什麼人,真要做那事怎麼房間不關門呢?隔壁的床響為什麼不是在做按摩呢?小孟讓我去沖澡,她一定是覺得我出了汗。她是說:我以為……以為我也是來做按摩的。按摩有什麼?她的解釋,她的不好意思,能是妓女嗎,有這麼漂亮善良的妓女?小孟不是妓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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