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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小孟的笑聲戛然而止。我沒有管她,哐哐地走,在過道的折彎處我的頭碰在了牆上,我沒揉,還是哐哐地走,走到樓梯口,啪啪啪地拍西服上的土。西服上本來就沒土,但我還是拍打,我是想讓自己清醒。這時候我看到就在樓梯口左邊有個門洞直通到外邊的陽臺,陽臺上堆著舊的門框和窗框。我過去掀那門框,門框上滿是灰塵,還有一道蜘蛛網粘住了我的臉。小孟已經跟了過來,為難地看我,嘴裡說:我以為,我……我沒有說話,因為我正努力地把門框往樓梯上搬,樓梯太窄,搬不下去。小孟說:斜著,斜著能下去。過來幫忙,門框在往下移的時候突然前沖,她的高跟皮鞋被磕掉了,從樓梯上滾下來。我把高跟鞋撿了,就是一模一樣的高跟皮鞋麼,我不是提著鞋幫,而是緊緊用手握著,像握著一個蘿蔔,鼻翼張合地看著她,一低頭,舉手把高跟鞋遞了上去。

  小孟拿眼睛看著我,她的眼光和剛才完全不一樣了,像是一隻被驚嚇的貓。

  那一瞬間我感到了她的可憐,可我又該說些什麼呢?曾經為這個女人有太多太好的幻想,但這個女人原來在這兒是個妓女!

  我說:你打擊了我!

  這打擊太大了!舊門框窗框搬出了店,說定了是九十八元錢,我給了老闆一張百元的鈔票,讓找回二元。老闆說二元還找呀?我說:該找的你得找!老闆從口袋掏出二元給我,我卻未接,說放到車上吧,拉了架子車就走。走出巷口,風把二元錢吹走了。

  我沒有再去鬼市,也沒有到瘦猴的收購站去交售舊門框窗框,拉著架子車毫無目的地走。走過了一條巷,又走過了一條巷。有人在喊:收破爛的,來收破爛呀!我只顧往前走,身後那人在罵:你是收破爛的你不收,巡街啊?!

  我明顯地看見了劉高興就出現在了我面前的十米處,他像一根木棍一樣地走,而且在說:小孟,小孟,你是妓女就妓女吧,為什麼偏偏要讓我碰見呢?說過了又說:小孟,小孟,你難道沒有第二雙鞋子嗎,為什麼在今天還要穿那樣的一雙高跟鞋呀?我怎麼就看見了劉高興?我知道我是靈魂出竅了。巷口裡驀地沖出來了兩個穿著旱冰鞋的孩子,他們是在滑出巷口才發現了我,已經無法收就沖了上來,但我並沒有被撞倒,一個趔趄,面前的劉高興沒見了,我看見了興隆街二道巷的牌子,才驚覺怎麼又走了回來?靠著路牌,我突然想到了過去槍斃犯人的事,過去槍斃犯人時公安機關偏要犯人家屬必須掏一粒子彈錢的。我也突然想到了以前聽到過的一個故事,就是賊把一個人拐賣了,在拐賣的時候那個人還幫賊數被拐賣的錢。我就是那個被槍斃的犯人嗎?是那個幫著數錢的被拐賣者嗎?殘酷,這對我太殘酷!遠處有了賣鏡糕的,一聲接一聲地叫:鏡糕!鏡兒糕!一隻狗跑來了,誰家的寵物,四蹄短短的,立在路沿看我。我說:來,過來!我想給狗說說話,狗過來了卻在我面前乍腿尿了一泡。我正要罵句什麼,但話咽了,看見五富拉著架子車從巷道那頭過來了。

  五富!五富!

  五富的目光遲鈍,看我一下,竟沒有反應,又看了一下,他走近來似乎有些火氣,說:你逗狗哩,你咋不去鬼市,逗狗哩?!

  我說:不要說話,跟我走!

  五富疑惑地跟著走,走不到二十步,就哇地哭了。

  那天的日子,對於我們來說,絕對不是好日子。五富告訴我,他是去鬼市,鬼市上果然賣什麼的都有,他剛在一個攤前立定,就有人提了一包銅管問他收不收。他當然就收了,並付了錢,心想僅這一包銅管就可以抵住他一架子車的廢報紙了。但他才把架子車拉到背巷,另一個人便攆了上來,兇神惡煞的,說這銅管是他們工廠的材料,問他是從哪兒弄的,一定是他偷盜的。他忙辯解他沒有偷,他也沒有那個膽,即便有那個膽,還不知道在哪兒偷,便如實交待了:銅管是在鬼市上收購的。那人竟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認定他是和小偷合謀盜竊販賣國家工廠材料,是一個團夥,問這個團夥有多少人,誰踩點誰偷盜誰銷贓,一共作案幾次,贏利多少,在作案中有幾次姦淫了婦女,有幾宗人命?他一下子嚇蒙了,癱坐在地上給人家起誓發咒,說鬼市上賣銅管的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賣銅管的,沒有團夥,只他一人。

  五富說:我沒有說出你!

  我說:八竿子打不著我。後來呢?

  五富說他只說他一人,從商州來的,才來,除了興隆街一帶和這鬼市,西安城裡別的地方他還沒去過。那人啪地就扇了他耳光,他一顆牙掉在地上,他彎腰找牙,那人用腳踩住牙,說:商州的,好麼,城裡出的盜竊殺人案三分之二都是商州打工的人幹的,市政府已經成立了打擊商州人犯罪活動專案組。

  五富說:是不是有打擊咱們的專案組?

  我說:咱犯罪啦?!

  五富繼續說那人踩著他的牙,還使勁地蹭,說:要牙?跟我到公安局去,你再尋你的一條腿吧!那人扭他的胳膊,他沒有和人家對打,他知道這銅管肯定是工廠的材料,心虛,但他不輕易就範,他的胳膊就是不打彎,他有力氣,胳膊直撐著好像根鐵棍,那人扭不到背後去。但那人一戳他的胳肢窩,他一癢,受不了,胳膊就被扭到背後了。這時候他向人家求饒,唯一能說的是小時候從電影裡學的話:我家有娃娃,還有八十歲的老母!那人似乎饒過他了,說:那你掏三百元吧,讓我犯一次錯,不見義勇為,不大公無私!他是二百元收購的銅管,所帶的三百元只剩下一百元,這一百元多虧五十元裝在上衣兜裡,五十元裝在短褲兜裡,他就掏出上衣兜裡的五十元:沒了,你搜!那人就搜了他的身,還揣了下他的褲襠。他趕忙說:那不是錢包。那人說:帶這東西犯罪呀?!把銅管拿走了,把五十元拿走了。他看著那人敞開的上衣,花格子上衣,呼呼啦啦在身後飄,步子走成蛇形。但是,就在這時候他才知道上當了,因為那人走過前面一個電話亭,亭後閃出一個人,正是賣給他銅管的那個人,他們給他做著同樣的鬼臉,說拜拜,一陣風跑沒了。

  五富嗚嗚地哭,他滿嘴黑牙,缺了一顆,整個臉皺著,鼻子眼睛嘴呈現著五個大小不同的窟窿。他說,倒了八輩子黴了,高興!咱沒幹啥壞事麼,咋遇上了這邪?

  我同情五富丟失了二百五十元,但二百五十元比起我的苦楚那又算了什麼呢?況且,五富給我訴說著他可能心裡好受些,而我能給誰說呢?我安慰他:甭哭了,沒要你的命就萬幸了,中午沒吃飯吧?掏出三元錢,讓五富去吃一碗面。

  五富還在吸鼻子,說他吃了,也是一碗面。

  把眼淚擦乾淨,五富,有苦了不要說。

  五富給我點頭。

  起風了,城裡的巷道就像山谷,風是跛著腿兒溜,時不時樹葉子就聚一堆,我和五富並排拉著架子車走過,時不時那風又扭結成細繩兒豎起來,倏忽又軟下去,頑皮得像孩子給我們惡作劇。我們再沒說話,五富的那輛架子車咯噔咯噔響,響聲特別難聽。我說五富你這架子車該換一下了。五富說今日就吃虧在這架子車上,如果是輪胎的,那人來攆我我會拉了架子車跑掉的,他肯定攆不上。我說瘦猴那兒有個舊三輪車要賣的。五富說瘦猴也問過我買不買,三百元太貴了!他甭想占我的便宜。我說你不買了我買,權當我也被敲詐了一回。我這話說出口就覺得不妥了,忙改口:我要買了三輪車,我這車子給你。五富說給我?我可沒錢買的。我說不要你錢,這舊門框窗框應該有你一半的。

  五富好像是不悲傷了,突然問我:他摸我的褲襠,怎麼說帶這東西犯罪呀,這是啥意思?

  我說:說你長著個×可以強姦婦女麼。

  我×他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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