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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五富說:那是髒水!

  紅頭髮說:拾破爛的還嫌髒?

  我就生氣了,說:你說啥的?拾破爛的就應該髒?!

  紅頭髮說:我不是說你,我說他的。

  五富見我幫腔,就聲高了:說我也不行!

  雙方一吵,店裡出來了一個人,三個女人叫她老闆,她就是老闆了,這老闆一口牙特別長,而且發黃。老闆讓五富先把臉擦淨,五富還是不擦,老闆說是不是要鬧事呀,要鬧事我給110打電話!五富說:誰鬧事啦?誰想鬧事啦?!老闆說:瞧你也沒鬧事的能耐!是不是要賴著賠錢呀?五富說:那你看著咋辦?老闆說:我可告訴你,錢是不給的,一個鋼鏰兒都不給!五富說:那我就被髒水白濺了?那我也給她濺濺。說著手往髒水桶裡伸。我把五富制止了。老闆說:你還會來這一手!好吧,念你是個拾破爛的,我可以讓進來收些破爛,樓上有兩個門框和三個窗框,鋁合金的,便宜賣給你們,好了吧。五富說:這好。老闆卻只讓我進店,拒絕了五富,五富傻眼了。

  我把五富拉到一邊,告訴說能收到兩個門框和三個窗框也不容易,我去收了,賺的錢可以一人一半。五富得獨自去鬼市,這他又來怯了,說:我一個人行?我說:行!他罵了一句:狼牙!罵了老闆,拉著架子車走了。我又攆上,說:我叮嚀的你記著了?五富說:嗯。再罵一句:狼牙!

  世事真是說不來的蹊蹺,明明是要去鬼市走另一條街巷的,五富偏要買油餅就走了美容美髮店的街巷,原本路過這家店門口最多也就是往店裡看一眼罷了,又偏是三個刷門頭的女人把髒水濺到我們的臉上,而且五富應該進店去收舊門框舊窗框,又偏偏老闆選中了我。事後回想起這事,你不能不驚訝這是多麼周密而精妙的安排!

  現在,我開始進店了,一隻左腳先踏進去,一隻右腳再跟上來,店裡卻迎面又進來了我,誰,劉高興,我嚇了一跳,才發現正面牆上嵌著一整塊大鏡子。鏡子邊是三個能旋轉的洗頭椅,椅後站著兩個女人,長相一般,也都是沒有穿那種高跟鞋。難道我先前見到的那個女人不是這個店裡的?還是那個女人已經離開這個店了?我心一涼,站在那裡,我感覺我那時是一臉的呆相。老闆說:過來。我過去。原來鏡子後有個樓梯。老闆朝樓上喊:三號!三號!我不明白為什麼叫三號,她卻對我說:你上去吧。我就上樓。這麼個美容美髮店還是兩層,樓梯又是這麼窄這麼陡,我是沒有想到的。雖然我儘量地放輕腳步,木質的梯板仍是一步一個響。梯板差不多有二十多層吧,你不能仰起頭,你得眼睛緊盯著板面,十層……十三層,十四層,十五層,突然眼前出現了一雙腳,一雙穿著和我買的一模一樣的高跟皮鞋的腳!哦,我抬起了頭,樓梯口站著一個女人。

  女人給我微笑,但沒有聲。

  我站在十五層的梯板上,因為樓梯太陡,我的額幾乎就碰上了鞋尖。我完全是嚇住了。當你老在想著一件事你是從容的,甚至考慮到了一切面對時的細節和一堆要說的美妙的言詞,可那件事突如其來,你就慌亂得不知所措。我身子搖晃了一下,差點要掉下去。

  女人說:樓梯陡,你慢點。

  我對著女人的笑也笑了一下,我不知道笑的什麼意思,站住了,頭上臉上都出了汗。

  女人說:你上來啊。

  我走上了樓上。女人的個頭有一米七吧,顯得又瘦又高,但她肩寬,脖子很長,穿著開胸很低的黃色上衣,鎖骨凸現,似乎平行著直到肩部。我是閃電般地看了她一眼,趕快就低了頭。她的褲子是黑色的,和皮鞋一個顏色。

  女人說:跟我來。

  她的聲音很輕,雖然是普通話,但夾雜著另一種口音,是哪兒的口音我一時想不出來,有了這種口音使普通話顯得柔潤。我跟著她走,她身上有一種香氣,悄悄地皺鼻聞聞,不是在街上常碰著女人時聞到的那種刺鼻的香水味,是清晨拔過了青草,留在手上的那種香味,是新麥面蒸的饅頭,才掰時的那種香味。樓上的過道很窄也很深,兩邊都是些小門,每個門上都又掛著門簾,光線有些幽暗,走過了三個門簾前,我的眼睛才適應了。剛才猛地面對了女人,我緊張得手腳沒處放,現在跟著她走,當然就放鬆多了,我用手攏了攏頭髮,提提衣領,還有點熱,把眼角擦了一下。她的屁股並不大,但翹著,走起來微微有些內八步。我已經千真萬確地認定這就是我第一次在美容美髮店門口瞥見的那個女人,她是我那一回看見的提了塑料桶的女人,但女人的臉並不是我想像的一看就覺得在哪兒見過的臉。沒有見過。

  大哥在哪兒打工?

  你怎麼就看出我是打工的?

  她一直是往前走的,並沒有回頭。我有些疑惑,我是穿了雙皮鞋的,也穿了西服呀,她依然能看出我是打工的?!

  我是打工的。

  我也是。

  漂亮的女人差不多都冷若冰霜,而她竟肯和我這樣說話,我已經徹底放鬆了,而且興奮,思維敏捷,努力回避著清風鎮的方言。我就詢問在這兒打工怎麼樣,店裡的生意好嗎,怎麼一條巷全成了美容美髮店?她都給我回答,雖然回答得簡單又模糊。我大膽了,問了一句:你貴姓?她說:姓孟。我說:是孔孟的孟?她說:孟姜女哭長城的孟。

  過道折了一個彎,裡邊還有四個小門,美容美髮店竟有這麼多小房間,難道兼顧著旅館嗎?我順手挑了一個門簾,門開著,裡邊黑乎乎的,還沒等我看清什麼,有人在說:哎?哎?!是個男人的聲音,同時又有一個女人在說:討厭!我愣在了那裡,小孟拉了我再往裡走,走進了最裡邊的房間。房間裡什麼都沒有,就一張床,屋角是個衛生間。小孟轉過身來,說:衛生間有水龍頭,你沖個澡吧。

  我說:沖澡?

  她說:要衝個澡。

  我說:不沖了,搬門框窗框還得出汗,要衝回去了沖。

  她怔住了,說:你是……不是客人?

  我說:你老闆肯把拾破爛的當客人?

  這下是小孟咯地笑了,她笑起來眼窩低陷,笑得很開心又有了些憨,身子倚在衛生間的門上說弄錯了,弄錯了,又是笑。我還在想著這小孟是把什麼弄錯了,隔壁的房裡就傳來一種呻吟,而且有床板咯吱咯吱的響動聲。我立即醒悟了我來到了什麼地方,而小孟領我來這房間裡是要幹什麼。

  我真傻,我怎麼這麼傻,扭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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