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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她是這樣說的,自從她第一個男人死後,她曾經不想活了,覺得活得沒意思,因上有老娘下有孩子,她把繩索挽了一個圈一頭拋上屋樑時,她沒有自殺。沒有自殺就往下活,從那時起她就做起了計劃:一年裡她要重新找個男人結婚,二年裡她要還清一半欠債。她就是這樣定的,堅決要完成,結果她就招進來了朱宗,她和朱宗起早貪黑做豆腐,吊掛面賣,還清了一半欠債。等兩年後,她又定計劃:一年裡還清所有的欠債,翻修上屋房。兩年後果然又還清了所有的欠債,也翻修上了屋房。她從此吃了定計劃的利,就再定計劃,她的計劃是一年後買一套家具,還要有存款,五年後把孩子供養上大學,十年後把舊院子蓋樓房,二十年後在縣城辦個公司,三十年後公司辦到西安。她知道三十年後她差不多快八十歲了,但她的計劃年年重新修正和補充,甚至計劃定到了一百二十歲。

  杏胡給我說這些計劃的時候,眼裡放光,她說:你永遠不要認為你不行了,沒用了,你還有許多許多事需要去做!我家隔壁的老王原先是在縣造紙廠工作的,工廠倒閉後他下崗了,他覺得他沒用了,結果回來第三年就死了。還有我們村的馬老三,身體壯得能打死老虎,把老爹送終後,又給兒子蓋房娶了媳婦,他給我說他任務完成了,現在啥事都沒有了,我就知道他也是快死呀,你想想,他覺得他啥事沒有了那他還活什麼,果然一年後他就死了。

  我看著杏胡,我覺得杏胡說得真好!

  我說:我,我……

  杏胡說:我知道你想說啥呀,你的高跟鞋還沒人穿哩,你還沒娃哩,你還不是西安戶口哩,你還沒錢哩,你還沒城裡的樓房哩,你還沒出人頭地哩,你心勁大得很哩,是不是?

  杏胡的眼睛其實是錐子,嘴是刀子,她好像是在光天化日下剝我的衣服,剝我的皮,剖我的心,剖我的肝,腸腸肚肚全擺出來了!但是,我一個男子漢,一個讓五富黃八還有那個石熱鬧完全服從的劉高興,怎麼能在一個女人面前成了個玻璃人?!我說:我,我……

  杏胡說:我說得不對?你說你想咋?

  我說:我想抱你!

  我說完我就後悔了,覺得失禮,一時面紅耳赤。

  杏胡卻說:只准你抱我的衣服!

  她竟然把我一拉,拉得太突然太猛,我的頭撞在她的奶上,立腳未穩就滑倒在了地上。她咯咯咯笑起來,大聲地說:朱宗,朱宗,你瞧瞧劉高興這個膽兒?!

  幾天沒到興隆街,只說能多多地收些破爛了,喪氣的是,破爛比往常還少。沒有了好的收入,五富就會苛刻自己,中午在街上再渴也不買一瓶汽水,能不買著吃飯就不買著,晚上又多熬包穀糝糊糊,奢侈了,在糊糊裡煮些掛麵和土豆片。吃飯的時候黃八愛端了碗上來,五富遺憾來時沒帶些炒麵,問黃八的老家吃不吃炒麵,黃八說我肛門細,吃了屙不下,五富就說你們的炒麵肯定是稻皮子裡只拌柿子,磨出的面當然吃了屙不下。黃八說我們的炒麵肯定比你們的還要強,裡邊拌有大麥。兩個就爭來爭去,各說自己的比對方的好。樓下的杏胡說,爭究個啥呀,有句成語叫畫餅充饑,人家饑了還想著餅哩,你們就只會說炒麵?!杏胡是買了三條豬尾巴,坐在槐樹底用溫水刮洗著,又說五富五富,你真的揭不開鍋了?五富說誰說我揭不開鍋了,我在肉鋪裡已定好了一個豬頭!杏胡說那好呀,做豬頭肉的時候得把豬毛拔淨!氣得五富和黃八端碗進了五富的屋裡,五富說她給咱顯擺哩,喝米湯的時候鑽在屋裡不出來。咋弄的,一樣都是拾破爛的,她家的生活總比咱好?黃八說那婆娘門道稠。五富問啥門道?黃八說你看見這幾天她起得那麼早了嗎,咱是去等駕坡,她兩口專跑鬼市,那裡賣貨的都是些小偷,有偷了下水道井蓋的,有從建築工地偷的鋼材,她便宜買了再賣到收購站,利大著哩!五富說那咱也去麼。黃八說那裡歪人多,我都不敢去,你敢去?五富說咱也是歪人!

  五富說這話,其實五富心裡怯著。他把這消息告訴了我,問我知道不知道鬼市,我當然知道,鬼市就在東城門內的馬道上,市的形成聚散無定,去的人又極其複雜,原本那裡是一個文物古董交易點,天不明交易,所以叫鬼市,後來文物古董市場移到了塔街,那裡卻慢慢成了小偷銷贓地。我騎自行車曾路過一次,就看見打群架,一夥人硬是把一個胖子壓在地上撕耳朵,耳朵就血淋淋地撕下來了。但我卻從沒想到去那裡收買破爛,便感歎杏胡和種豬是老江湖,怪不得人家這個時候了還有豬尾巴肉吃。

  五富說:咱能不能去?

  我說:要真能收下貨,人家能去,咱咋不能去?

  五富說:有你這話,我膽就壯了。

  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我說:瞧你這輕狂勁,真的就拾金撿銀呀?

  五富說:對,沉住氣,我不給杏胡說,也不給黃八說。

  這一天,我們起得特別早,杏胡和種豬還沒開門,經過廁所時,廁所裡傳來吭哧吭哧聲,五富輕著嗓子說:黃八你在廁所裡屙不下嗎?黃八說:嗯。五富說:那你慢慢屙啊!就用自行車帶了我進城。

  到收購站取了架子車,兩人朝東門城牆去,路上五富買了四個蔥花油餅,說今早咱好好吃一頓,一人兩個,邊走邊吃。他問我帶了多少錢,我說二百六十元,他說不夠吧,要收得多了咋辦?他告訴我他帶了三百一十元,就用手按了按口袋。我說:手不要老按那兒,讓賊知道你裝錢了嗎?他說:我收貨的時候你一定得站在我旁邊啊!我叮嚀到了鬼市,能收多少貨就收多少貨,沒有可收的就走,千萬不要和那裡人黏糊,眼睛放亮,一有什麼不對就趕緊跑。我說:記住!他說:記住了!

  經過興隆街十字路北的巷道,那裡的鋪面竟然全改造了,成了清一色的美容美髮店。清風鎮南邊的山裡有野猴,冬天裡一個野猴在陽坡上掰腿曬太陽,所有的野猴都掰腿曬太陽,城裡人咋也是這樣,巷口的那家美容美髮店生意好了,就惹得一條巷都成了美容美髮店?這些店的門面裝飾得一個和一個不同,但同樣的卻是磨砂玻璃門扇開了一半,另一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人,緊身的上衣隆著大奶,高高蹺了腿,腳尖上挑著一隻高跟鞋,一晃一晃和著店裡音響的節奏。五富問我:你說的那個店是不是靠巷口的那家?我說:店多了,弄不清了。我這是哄他,我能弄不清嗎,一進入這條巷我就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不吃油餅了,而且手心裡出汗。五富頭扭來扭去地看,看每個店門口的女人穿沒穿和我買的一模一樣的高跟鞋,但是沒有。

  半開的門裡女人給五富笑,說:先生洗頭不?

  五富說:洗頭?

  女人說:洗頭好舒服噢。

  五富說:洗頭還用得著到街上來洗?!

  女人扭了頭,看她的指甲,指甲上繪著花。

  我戳了戳五富的脊樑,自個先往前走了,走到了那家美容美髮店門口,用舌頭舔了舔嘴唇上的油餅屑,再眨了眨眼,提起神來。門口站著三個女人,用長竿刷子蘸水刷門腦上的塵土。五富的頭又俯下去,我擰他耳朵,五富低聲說:我看都穿的啥鞋?我說:沒有。五富說:你看過了?走近去,果然三個女人都穿的不是那種高跟鞋。而這時,一件意外的事就發生了。

  那個女人,染著紅頭髮的那個女人,舉了蘸水的長竿刷子用力一抹,髒水就濺開了,濺了我們一頭一臉。我立即擦了,五富不擦,髒水從額上流到了鼻子上,他說:幹啥麼,幹啥麼?

  紅頭髮吃吃地笑。

  五富說:還笑?!

  紅頭髮說:不就是濺了一點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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