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興 | 上頁 下頁 | |
三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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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心堵著一半應該是幸福,嗨,我終於尋到另一個我了,另一個我原來是那麼體面,長得文靜而又有錢。另一半則是我懊惱尋到了另一個我竟然是在這麼一場不愉快的事件中!韓大寶呀,我該怎麼罵你,你把一鍋米飯做成醋了,我和另一個我成了仇人! 此後的多日,我拉著架子車總要到青松路那兒轉悠一陣。青松路不屬我拾破爛的區域,那裡的拾破爛者向我威脅,我保證只是路過,如果有收買破爛的行為,可以扣壓我的架子車可以拿磚頭拍我的後腦勺。但是我沒有再碰見那個人。我把那人的相貌告訴了青松路拾破爛者,希望讓他們也幫我尋找,他們問:那是你的什麼人?我說:是另一個的我。他們說:打你這個神經病!把我從青松路上打走了。 接著是連續的三天雨。雨對於城市的任何行業都是有益,對我們卻是一場災難,窩在屋裡不得出門,不出門就不可能有收入。我和五富的米麵吃完了,指望著賣了新拾的破爛才買的,現在氣得也不再去買,僅有的三把掛麵煮到了鍋裡,鹽瓶子又底兒朝天了。五富罵道:咱這是寡婦尿尿,只出不入麼!下樓到黃八那兒借一勺鹽。黃八正啃窗臺上晾著的幹黴饃,五富進來就不吃了,喝開水。五富說:做啥飯?黃八說:沒做飯,能省一頓是一頓,喝水。五富說:只喝水?黃八說:樹只喝水,我也只喝水。我一直在樓上吹簫,這會兒突然停了。我停簫是聽了黃八的話覺得好笑,而大家,在我吹簫的時候可能並不覺得我在吹,各人幹各人的事,不吹了卻一下子覺得空曠,像魚游著遊著忽然沒水了。杏胡從她屋裡出來,說:咋不吹了?五富說:你白米乾飯地吃哩,他冰鍋冷灶的,哪有心思吹?杏胡說:有買高檔皮鞋的錢還沒自己吃的,給誰省的?卻盛了一碗米飯,上邊放著白菜豆腐端上了樓。 我不接她的飯,說:你送的我不吃。杏胡說:我給你放老鼠藥呀?我說:我怕種豬打哩。樓下的種豬高聲說:我讓端的!我就笑了:那飯裡倒真要放老鼠藥了!種豬說:藥放得不多,毒不死的,吃了咱到老範家打麻將去!杏胡說:你敢?!昨晚輸了二十元,你還去呀?種豬說:我讓高興給我參謀麼,正是輸了才要往回撈哩!杏胡說:你去吧,我可把話給你說清楚,你一夜不回來都行,反正九點鐘我必須做愛!五富和黃八嘎嘎大笑,我就說:種豬,乖乖在屋呆著,悶得慌了,我陪你下象棋。象棋你去買,誰輸了誰請喝酒。 巷道斜對面的老範家又在拆了前邊的舊屋重新蓋樓房,巷道裡滿是磚頭和沙,雨天裡不能施工,老範他們就在後邊屋裡打麻將。老范的日子滋潤,曾對杏胡說過:你們好啊,到城裡掙錢,掙一個落一個,即便掙不了了還能回去再種地麼。我們是能出租房屋過活,可下輩人怎麼辦呢,沒工作又沒了地還把身子慣懶了,往後的日子就苦了!老範的話是實話,這使我感到了充實和幸福,甚至還有點幸災樂禍。可現在老范又在蓋樓房,要蓋五層,那一月的租金又該翻了幾番!唉,瘦豬哼哼,成了市民的老范,肥豬也哼哼,人家這一輩錢賺多了,可以讓子孫辦公司做生意麼,而我們呢,怎麼攆得上呢?所以,老範也來吆喝我也去打麻將,我堅決不去。 吃過了飯,我們就玩起了象棋。棋要逢對手,但五富黃八不是我的對手,種豬也不是我的對手,下了幾盤興趣索然,就看著五富和種豬下。種豬老是悔棋,而五富又極認真,兩人不時吵嚷,言語開始難聽。黃八對我說:你管管麼,要翻臉呀!我不管,坐在那裡反芻。果然不久,五富和種豬就開罵了,五富抓起幾顆棋子往巷道一扔,說:下×哩,不下了!賭氣回屋睡了。 我依然不去理會。雨開始小了,但拆房拆下來的牆土被雨泡軟了,一部分攤在巷道,又成了稀泥糊糊,但來往的人,貓和狗,不是滑倒就是腳上帶兩個大泥坨子。我就在那裡看著,像在看電影,又像是狩獵,專等候著誰要倒黴滑跌了。但是,我發現了巷道靠我們這邊的一堆泥土上竟生出了許多包穀苗兒。這堆土是老範將舊牆土隨便壅在那兒的,裡邊有煙熏的磚頭和坯塊,黑灰色的泥土上生出二指高的包穀苗兒顯得格外鮮綠。 呀呀,這本不是種包穀的季節,三天前還什麼也沒有的土堆上怎麼就長了嫩嫩的包穀苗兒呢?土堆裡可能是混雜了包穀粒的,這不足為怪,它是一有了水就生根發芽的,可包穀粒哪裡知道這堆土不久就要被剷除運走,哪裡知道這次生長不可能開花結果,恐怕長不到半尺高就會死亡呢? 多麼想活的包穀苗兒,包穀苗兒又是多麼賤的命呀! 我當然由包穀苗兒想到了我們。 五富賭氣回屋睡了,是黃八在巷道的稀泥裡揀了那幾顆棋子,他罵五富不經耍,又罵種豬悔棋,罵著罵著想起了這雨天城裡有錢人去歌廳哩,去保齡球館哩,咱日他媽的連飯都沒啥吃,這政府咋不管呀,市長講究深入基層哩,咋不到咱這兒體察民情呢?! 黃八是一肚的牢騷,包穀苗兒的好處是它沒有牢騷,反正它是一粒種子,有了土有了水有了溫度就要生根發芽的,所以它也沒痛苦。黃八不如包穀苗兒,我們都不如包穀苗兒。 我還能想些什麼呢,似乎我想到了許許多多的事,比如池塘裡根本沒有魚,誰也沒放過魚苗,就灌了那一池,一年兩年後池塘裡就有了魚,這魚是哪兒來的呢?比如穿衣服,穿得時間長了怎麼就生了蝨子?中學的課本上有達爾文的進化論,可池塘裡的魚和衣服上的蝨子是什麼進化的,進化得就那麼快?這些我都想不通。我一邊反芻著一邊想把一些事情想明白,但沒有想明白,反倒還要想什麼就什麼都想不出來了。我不想了,覺得頭癢,使勁搔頭發,頭屑像雪片一樣落在衣襟上。我大聲叫起了五富,因為槐樹上飛來了一隻紅頂白尾的鳥,這種鳥從來沒有見過。五富沒有吭聲。 杏胡卻吭聲了,她說:天一下雨啥都濕了,咱的人咋一個比一個燥? 我說:噢。 她抱著幾塊爛磚頭在院子的泥地鋪列石:鋪一塊磚,跨一大步,再鋪一塊磚。頭上的草帽在她彎腰時掉下去,雨把衣服淋濕了溻在身上,顯出肥嘟嘟的臀。 她臀上好像長了眼,說:你看啥呢?我辛苦地給大家鋪列石,你也不把樓上的磚頭拿下來幫我? 我抱了幾塊磚頭下去。 我說:鋪列石幹啥,又沒小孩怕滑倒。 她說:滑不倒就不會把院子踩成泥窩?天晴了,你讓五富和黃八把巷道裡那些爛磚頭拉來把這院子全鋪了,等到冬天,再把這院牆也壘起來,滿巷道裡就咱這院子沒院牆! 我彎腰把土堆上的那些包穀苗兒拔了。 她說:你手癢啦,拔它幹啥? 我說:它長什麼呀長? 她說:它礙你啥事啦,它是種子你能不讓它長?把院牆壘起來了,咱得想辦法安個院門,你拾破爛時給咱留心著。 我嘿嘿地笑起來。 她說:你笑啥? 我說:你這是一步步計劃呀! 她說:你咋和你朱哥一個樣,不計劃這日子怎麼過?我不計劃我能活出現在的樣兒嗎?! 就是這個下雨天,就是眼前這個女人,她給我上了一課。韓大寶給我上了一課讓我知道了什麼是壞人,杏胡的這一課卻教給了我如何生活下去的法寶。雖然她不是文化人,她也沒有意識到她的話那麼富於哲理,而我之所以在這個城市奮鬥著,我靠的正是她教我的法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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