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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老鐵,還是那個老鐵,他告訴我,我是他見過的最好的打工人,他說打工的人都使強用狠,既為西安的城市建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但也使西安的城市治安受到很嚴重的威脅,偷盜、搶盜、詐騙、鬥毆、殺人,大量的下水道井蓋丟失,公用電話亭的電話被毀,路牌、路燈、行道樹木花草遭到損壞,公安機關和市容隊抓住的犯罪者大多是打工的。老鐵說:富人溫柔,人窮了就殘忍。我那時心裡是咯噔著,像是被戳了電棒,但我嘴還在硬,不同意老鐵的結論,兩人還爭吵了一陣。而現在,我扇了五富一個耳光。

  我扇五富耳光,五富沒有強嘴,嘴角出了血,血道像紅色的蚯蚓爬在下巴上。如果我扇他耳光他反抗,或者他跑開,那我心裡就解了氣又安妥下來,可五富一動不動,只拿眼睛看我,還準備著再挨另一個耳光,我心裡卻難受了。

  我說:打疼啦?

  他說:疼……不疼。

  我有了後悔,也想不來自己突然發那麼大的火,本要說你把我也扇一下吧,我也該扇,但我沒有說,只給五富解釋我再不會打你了,我是急了才打的,我的意思是人窮了心思就多,人窮了見到肉就想連骨頭也嚼下肚去,可咱既然來西安了就要認同西安,西安城不像來時想像的那麼好,卻絕不是你恨的那麼不好,不要怨恨,怨恨有什麼用呢,而且你怨恨了就更難在西安生活。五富,咱要讓西安認同咱,要相信咱能在西安活得好,你就覺得看啥都不一樣了。比如,路邊的一棵樹被風吹歪了,你要以為這是咱的樹,去把它扶正,比如,前面即便停著一輛高級轎車,從車上下來了衣冠楚楚的人,你要欣賞那鋥光瓦亮的轎車,欣賞他們優雅的握手、點頭和微笑,欣賞那些女人的走姿,長長吸一口飄過來的香水味……

  五富說:我最受不了那香水味,一聞見頭就暈。

  唉,五富沒有輔導性,我歎了一口氣,不說了。

  五富聽不進去就聽不進去吧,我全當是給我說的。什麼是智慧,智慧就是把事情想透了,想通了,在日常生活裡悟出的一點一滴的道理把它積累起來。我為我又想通了一些道理而興奮得想笑,我就笑了。

  我一笑,五富也開始笑。

  在往後的日子裡,五富再沒有犯過丟人現眼的錯誤,我們兩個在興隆街一帶確實建立了很好的聲譽。我在沒有收到破爛的時候,或者停下架子車在路邊休息著,我就吹起了簫。這使街巷裡的人對我刮目相看,他們不明白我怎麼就會吹簫,不明白拾破爛的倒有心情吹簫,因為我吹簫並不是為著吸引人同情了而丟下幾個錢幣,完全是自娛自樂麼。

  劉高興,我一見你就高興了!

  都高興!

  吹個曲子吧!

  常常有人這麼請求我,我一般不拂人意,從後衣領取下簫了,在肚子上摸來摸去,說:這一肚子的曲子,該吹哪個呢?然後就吹上一段。

  街巷裡已經有了傳言,說我原是音樂學院畢業的,因為家庭變故才出來拾破爛的。哈哈,身份增加了神秘色彩,我也不說破,一日兩日,我自己也搞不清了自己是不是音樂學院畢業生,也真的表現出了很有文化的樣子。

  這一天,我到一個小飯館去收破爛,這個飯館的後院牆根足足堆放了三四百個空啤酒瓶子,老闆以瓶子數量大而抬高價錢,原本一個瓶子一角,他要一角二。一角二就一角二吧,我說,那你得給我盛一碗麵湯,我渴了。老闆端來一碗麵湯,我喝了一口,認為是頭鍋面的麵湯,要求喝二鍋面的麵湯。老闆說:咦呀,你口還奸得很麼?!我當然口奸得很,我不是能湊合的人。飯館裡坐著一個老頭,相貌酷似老闆,估摸該是老闆的爹。他一直在看我,這陣對老闆說:你給劉高興盛二鍋面的麵湯!我給老頭笑笑,說你老知道我的名字?老頭說,知道,我聽你吹過簫。老闆有些不高興,但還是第二鍋面下出來了,盛給我一碗湯。老頭就把凳子移近來,說世上最好喝的就是麵湯,會喝的人才講究二鍋麵湯。我解釋說我口重,喝頭鍋麵湯嫌味寡才要二鍋麵湯的。老頭說,這就顯得你貴呀!從前有個公主戰亂中走失了,十幾年後戰爭結束,好多人冒充公主來宮裡,測試真假公主就是在十幾層褥子下放一顆豌豆,是真公主那就墊得睡不著,而能睡得著的便是假公主,公主的身子骨貴呀!我說,哈,老伯,你是誇我還是罵我,我還貴呀,貴了還拾破爛?老頭說你不是真拾破爛的,你哄了別人,哄不了我的,雖然你穿得破舊,皮膚粗糙,這些都是假相,你可能是個文化人,我聽說經常有文化人裝扮成一些苦力人模樣去體驗生活,你是要寫出一本關於城市拾破爛人生活的書嗎?

  天,老頭竟這麼看我?!我還能說什麼呢,啊,這……你老的鬍子真好!

  老頭便捋他的鬍子了,說:我自信沒有說錯!

  我趕緊起身去後院往麻袋裡裝空啤酒瓶子,我真的是無言以對,而老頭則以為說穿了我的真相,得意地給店裡的服務生說,人雖說肉疙瘩難認,可從眉宇之間你完全能看出一個人的成色,前日咱飯店來的那個老頭子,長的不起眼吧,穿的也不起眼吧,但我一看那目如點漆,兩個指頭捏著酒杯喝酒的樣子,就認定他不是凡人,果然是個教授,西安是個地下文物最豐富的城市,蓋一所房子挖地基,沒有不挖出一堆古董來,都是這教授鑒定哩。大人物都小心,是聖賢才庸行啊!

  老頭太自以為是了,但老頭是好老頭。我在後院裝空啤酒瓶子,我知道有幾個服務生趴在窗臺上看我,我不急不慢地裝,儘量保持著動作的優雅,似乎那已不是空啤酒瓶子,是珍貴的古瓷器。

  裝好了一麻袋。又裝了一麻袋。還要再裝第三麻袋,飯店門外有了嚷嚷聲。街面上經常有吵嘴鬥毆的。過往的人又都有起哄的毛病,我也沒在乎。可嚷嚷聲越來越大,而且有人說:一樣是拾破爛的,差距咋這麼大呀?!我就提了麻袋到了店門口,才發現他們罵著的是五富。

  五富咋啦?!

  我弄清楚了,這一天五富也是收到的破爛特別多,就早早來找我,他正拉著架子車順著道邊走,後邊一輛小車為給迎面過來的卡車讓道也順了道邊,順道邊了五富的架子車走得慢,小車司機就不住地按喇叭。五富當然想讓路,可架子車不能拉到馬路沿上去呀,何況前邊又是行人和自行車擋著。那小車就擠住了架子車,司機伸出頭罵五富是狗嗎,好狗都不擋路的。五富忍了,但他仍是拉著架子車走不前去,受著司機再罵。而飯店的老闆端了一盆涮鍋水出來倒,看見了五富被罵著,他也就罵,罵你和小車擠呀,你把小車的漆皮剮了你賠得起?!五富恨這種幫兇,說前邊人不讓路,你讓我飛呀?這一頂撞,老闆罵你還強嘴,你這個瞎狗!五富說:一樣!老闆把一盆髒水嘩啦就潑了五富一身。

  我站出來說:咋啦?咹,這是咋啦?

  五富看見了我,眼淚流了下來。一邊流眼淚一邊擦髒水潑在衣服上的米粒和茶葉。

  我說:你不要擦,讓老板擦!

  我的話竟把老闆唬住了。老闆歪著頭看我,我臉靜平,讓他看。那個老頭,肯定是老闆的爹了,他出來用蒼蠅拍子打兒子的頭,低聲說:你逞什麼能,你知道這劉高興是什麼人?!

  老頭的話我都聽見,感激老頭,我對著圍觀的人群,揮手說散去吧,都散去吧,再對老闆說:你去把他身上的髒物擦了!我聲音不高,低沉而堅定。

  老闆真的去擦五富身上的髒物,他說五富:我倒水,你就往水上撞呀?五富卻抬起一隻腳,說:鞋上還有!

  老闆並沒有彎下腰去擦鞋面上的那根麵條,他丟了抹布對我說:你們這行怎麼有他這樣的人?

  我告訴他:老伯不是還有你這樣的兒子嗎?!

  那輛小車再不鳴喇叭,車窗玻璃已經搖上,我看不清司機的臉。圍觀的人都在交頭接耳,他們一定在奇怪我怎麼就制服了飯店的老闆?而老頭還在對服務生說:看人要看人的氣質!是的,我是以氣質制服了老闆。我並不立即離開,故意慢條斯理,招呼那些服務生把裝了空啤酒瓶子的麻袋往架子車上裝。小心點,小子,把麻袋邊的空隙塞實呀,你是讓瓶子撞碎嗎?麻袋全部裝好了,我對五富說:你給老闆付三十六吧。五富掏了三十六元。我和五富拉著架子車走了。

  五富拉著架子車走得太快,我叮嚀走慢點,再走慢點。

  到了另一條巷裡,我把三十六元錢還給了五富,告訴他為什麼當時要讓他付錢,我不願意當著那小腦袋老闆掏出一遝零錢來一張張地數。五富說:他們怎麼就不欺負你?我說:我狐假虎威。五富聽不懂狐假虎威,我就解釋小市民看碟下菜,他們以為我本不是拾破爛的,是別的什麼身份故意來拾破爛的。五富說:噢,城裡人也是瞎眼子。

  五富又開始了他的清風鎮式的咒駡,罵老闆過河溺水,上山滾坡,天打雷擊,斷子絕孫,甚至咬牙切齒說他如果是小偷他就專偷這個飯店,如果他是黑道人今夜就去搶這個老闆,把老闆的頭按在涮鍋水裡,在老闆的飯鍋里拉屎撒尿,讓叫他是爺爺。

  我說:閉了你的臭嘴!

  五富說:你讓我心裡乾淨,我能不齷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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