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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我看著五富,我的眼淚卻流出來了。我第一回流眼淚,我的眼淚一流出來就止不住。吧嗒吧嗒落在地上。五富當下是愣住了,他說你咋啦高興,咋啦,是我不聽話嗎,那我不罵了,我再不罵了。我的眼淚還在流。

  事後五富告訴我,我的眼淚在那時好像沒擰緊的水龍頭,又像是被砍了一刀的漆樹,流出來汁是稠的,淚滑過臉,臉上就有了明顯的痕道。他說他沒有想到我為他這麼傷心流淚,讓他非常害怕。

  錯了,五富,我不會為你流淚。我用不著為任何人流淚。我之所以能當著五富的面流淚,是那一刻我突然地為我而悲哀。想麼,那麼多人都在認為我不該是拾破爛的,可我偏偏就是拾破爛的!我可以為翠花要回身份證,可以保護五富不再遭受羞辱,而鞋夾不夾腳卻只有我知道。

  當一隻蒼蠅在這座古老的城市飛動,我聽到過導遊小姐給那些外地遊客講這是從唐代飛來的蒼蠅。我已經認做自己是城裡人了,但我的夢裡,夢著的我為什麼還依然走在清風鎮的田埂上?我當然就想起了我的腎。一隻腎早已成了城裡人身體的一部分,這足以證明我應該是城裡人了,可有著我一隻腎的那個人在哪兒?他是我的影子呢,還是我是他的影子,他可能是一個很大很大的老闆吧,我卻是一個拾破爛的,一樣的瓷片,為什麼有的就貼在了灶臺上,有的則鋪在廁所的便池裡?

  我說:我要找一個人!

  五富又是驚訝地看著我,他說:你也找人?找!我總有一天要找那個飯店老闆算帳的!

  我仰起頭,天空上正飛過一架飛機,飛機拖著長長的一道白雲,不,是飛機把天劃開了一道縫子。我的眼淚止住了,但回到了池頭村,卻一夜腰疼。

  就是從這一夜我的腰開始不舒服了,摘除腎後可從來沒有過這種現象呀。腰不舒服就用手去撐一下,這差不多成了下意識動作。五富以為我在作勢,說你如能再胖點,側面像毛主席。他說的是鐘樓廣場上那個大型宣傳欄裡毛主席站在延安窯洞前的照片,我也特意去那幅照片前仔細觀看,偉人的目光注視著遠方,這我沒有,我無論看什麼,目光在十幾米處就落下來。從此我注意克服著這種毛病,但這已經是後話了,我現在要說的是腰不舒服時就用手去撐,而撐成了習慣,另一種情況就出現了:腰並不疼時,每每手只要一撐到後腰,腰就又不舒服了。

  我問五富:你知道你的胃在哪兒嗎?五富說:不知道。我說不知道了好。五富問咋個好?我說那你胃好。五富說,胃好算什麼好,多糟蹋些糧食。我本來要告訴他當你清楚身上某個器官位置的時候,很糟糕,那個器官肯定是病了,這就如我現在腰疼。但五富不曉得我話的意思,他熱衷於給我打小報告,說黃八的不是。黃八在拾破爛時弄到了一輛舊自行車,舊得生了鏽,每日回來都在樓下折騰著修理,五富就懷疑自行車是黃八偷的。我說要偷偷那麼舊的車子?!黃八一定是看著咱們來回有車子騎,才想著他也要有一輛自行車吧。五富說,他憑啥看咱的樣?我就指責五富:人家過得不如你了你笑話,過得比你好了又嫉恨!這當兒,黃八卻喊我,要我幫他修修車的鏈子,我便下了樓去。

  修了一會兒,需要用扳子擰緊一個螺帽,五富是撿回來個扳子的,我讓黃八喊五富把扳子拿來,五富裝著耳朵背,三聲五聲喊不應。我說,你罵他,罵他一聲他就聽見了。黃八罵:五富你耳朵塞了狗毛啦!五富在樓上說:你耳朵才塞狗毛了!把扳子拿下來,卻向黃八借起了錢。

  黃八你借我三元錢。

  三元錢?去給咱買啤酒呀?

  我有九十七元,想存起個整數。

  黃八罵狗日的,用一下扳子就得借給你錢呀,但還是掏了三元錢給五富,說:可以不還!

  五富說:這可是你說的。

  黃八卻有個條件,車子修好了,得五富馱著他到村巷去兜一陣風。這五富自然樂意,真的車子收拾得能騎了,他果然就馱了黃八去了池頭村的巷道。

  他們一走,我在水池子裡洗衣服,洗到天黑嚴了他們才回來,五富給我用塑料袋提了一碗胡辣湯。我說:你又勒剋著黃八請客了吧?五富說:老闆請的客。老闆請的客?哪個老闆?我盯著五富,上次白吃了一次請險些鬧出事來,又白吃去啦?!五富說:我記吃不記打呀?你問黃八,是黃八讓老闆請的客。黃八說:你就說是我買的不就完了?!卻掉頭進了他的屋再不閃面。

  黃八的神情倒使我生了疑,我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五富才說了他們騎車轉到池頭村北邊的巷裡,那條巷住著的拾破爛人都在各自租住的門口分類整理破爛,竟然有那麼多的廢塑料和破編織袋,一問都是從郊外等駕坡的大垃圾場拾來的。這讓他們好生眼紅,問等駕坡大垃圾場具體在郊外的什麼地方,如何去,那個分類整理破爛的人卻說城裡有點子公司哩,出賣一個點子幾萬元的,要想知道等駕坡怎麼去,就得請客吃一頓飯。他們就請那人去村前飯店吃飯,說好請吃沙鍋米線,去了卻請吃了胡辣湯,胡辣湯比沙鍋米線便宜一元錢的。三個人一人要了三碗胡辣湯,吃到快完時,他對黃八說你答應請客的你得出錢,黃八說讓老闆請,便從口袋裡掏出個火柴盒,裡邊裝了幾隻死蒼蠅,捏起一隻就放進了自己還剩下一點的胡辣湯裡,喊:老闆,老闆!老闆是個女的,過來問什麼事,黃八說:你過來看看,這是啥?用筷子把蒼蠅夾到桌上,再搗搗,蒼蠅的頭就扁了。黃八很凶,說:我們再不衛生也不是可以吃蒼蠅呀,咹,讓我吐呀?!大聲響動著喉嚨,做出要吐的樣子。老闆立即一抹手,把蒼蠅抹掉到地上,說對不起。黃八說對不起就完了?老闆要黃八聲低點,免得讓別的顧客聽到,黃八竟高了聲:湯裡有蒼蠅我能不說,我就要說,這湯裡有蒼蠅!老闆就提出可以免單,而他趁機又讓老闆再賠償一碗,他就給我用塑料袋提回來了。

  五富說:黃八身上的火柴盒裡裝了四隻死蒼蠅,他肯定用這辦法白吃了不少飯哩。

  我說:那你向他學麼,他放一隻蒼蠅,你放兩隻蒼蠅麼!

  五富說:我沒他那賊膽。還熱著哩,你吃吧。

  我說:我那麼欠吃的?!

  起身上樓,回到我的屋裡生氣。

  五富在樓下喊黃八,說黃八呀,你騙來的胡辣湯你吃去,高興生氣啦!黃八說誰讓你舌尖嘴快地說話哩?!五富說:我說的都是實話。黃八說國民黨把共產黨的幹部抓去了,問誰是你的同黨,共產黨的幹部明明知道誰是同黨,偏說不知道,這說謊是善意的謊,你就不會說善意的謊?!五富說你說劉高興是國民黨?黃八說你狗日的就會打小報告!

  過了一會兒,五富卻撲遝撲遝上樓來到我的屋裡,他說:你生氣了?我沒理他。他又說:那袋胡辣湯我把它扔了,我還要來和你商量個事的。他就坐在我面前說等駕坡的大垃圾場破爛肯定好拾的,咱們是不是每天早晨起來早點先去等駕坡一趟,然後再去興隆街,這樣說不定每天多賺六七元吧。我還是沒吭聲。他說:你說話呀,這可是正經事。我說:我不去。他說:咋不去?我說:咱已經有轄區了還去那兒搶吃的?他說:你是嫌那兒髒,你嫌髒了不去我和黃八去。我說:睡吧睡吧。他站起來往出走,走到門口還說:那我和黃八去了你不要生氣。

  看著五富那個樣子,我還生什麼氣,不生氣了,想把他們叫進來再詳細問問等駕坡的事,又取消了念頭,便掃了一遍地,再把牆架板上的高跟尖頭皮鞋取下來擦灰。西安城看著乾淨卻其實灰大,門窗都關著,三兩天皮鞋上就一層灰。

  我在擺弄那雙高跟皮鞋,黃八是偷偷上樓來看過動靜,然後他去了五富屋裡說話。我聽見黃八說,他真的不去?他擦女式皮鞋是想他老婆了。五富說,他哪兒有老婆?!黃八說,他能沒老婆,離了婚啦?五富說,你少胡說,小心我擰嘴!我就無聲地笑了,擦完了一隻鞋,又擦起另一隻鞋。

  每晚擦拭高跟尖頭皮鞋是我要做的工作,這有點像廟裡的小和尚每日敲木魚誦經。小和尚敲著木魚那是在固定的節奏中為了排除念頭,心系一處,我擦拭高跟尖頭皮鞋也是我的想法太多了,得好好梳理一下,只想著高跟尖頭皮鞋的事。是呀,這樣或許是不能忘記過去的經歷,或許在提醒著自己未竟的願望。

  但是,擦拭著,我的手又撐到了後腰,啊,腰又不舒服起來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來的時候五富和黃八已經去了等駕坡大垃圾場,他們沒有做飯吃,冰鍋冷灶。我就做飯,飯熟後我吃了兩碗,他們還沒有回來,我突然萌生了又一個想法:五富和黃八趁早起的時間去等駕坡,我何不在這一段時間裡去逛逛城市?

  拾破爛是只要你能捨下臉面,嘴勤腿快,你就比在清風鎮種地強了十倍,你也就餓不死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裡。我不願意去等駕坡,一是覺得沒必要再去等駕坡,在大垃圾場還能扒拉出幾個錢呢?二是錢掙多少是個夠呀,有興隆街轄地已經顧得住吃喝了。逛逛這個城市!總不能來西安這麼久了,只知道個池頭村和興隆街吧?

  我把我的這項行動看得很重,它既可以全面地認識這個城市,又說不定,阿彌陀佛,會碰上我想見的那個人吧。我早就意識到城裡人和鄉下人的差別並不在於智慧上而在於見多識廣,我需要這些見識。五富和黃八,瞧瞧那兩個人吧,他們就是地上咕湧爬動的青蟲,我要變成個蛾子先飛起來。

  這個早上,我把鍋裡的剩飯給五富留著,真的是騎了自行車獨自去逛了。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每天早晨五富黃八他們先去了等駕坡,我就騎車子進城了。五富不理解我的行為,但他也沒什麼反對,他從等駕坡回來後,就和黃八騎一個車子,是黃八先把他送到興隆街的收購站了黃八再去他的那條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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