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興 | 上頁 下頁 | |
二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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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富說你就這樣走了?我說走了。五富說白幫他賺錢了?我說白幫了。五富氣得唾了一口,風把唾沫又吹到他臉上。 有了吹笛的經歷,也可以說受了石熱鬧的啟示,我從此出門拾破爛,就把簫帶上。我是把簫別在了後衣領裡,就像戲臺上秀才別的扇子。嘿呀,韓信當年手無縛雞之力而挎劍行街,最後被拜為大將軍,劉高興現在一步一個響聲地走,倒要看看誰會來再羞辱我。 沒人羞辱我,老鐵將一沙鍋三鮮丸子湯端到我面前時,還給我伸了大拇指:行,儒雅! 老鐵在八道巷賣沙鍋丸子湯,湯的味道重,我愛吃。老鐵在八道巷開了十年沙鍋店,經見多,他的話是一股子風,我旗杆上的旗子就歡了。我琢磨這句話的意思,是別著簫就不像個拾破爛的嗎,是有了五富的粗陋才顯得我儒雅嗎?我把簫取下來放在飯桌上,一口一口喝著湯。我現在喝湯儘量不發出聲。想:看著這是根普通的竹棍吧,可它一肚子音符,鑿個眼兒就出來了。哼,哼哼,別以為從清風鎮來的就土頭土腦,一臉瓷相,只永遠出苦力嗎?見你的鬼吧! 旁邊的桌子上有四個人在吃飯,他們都是公務員的模樣,先是在議論著他們單位新調來的一位什麼領導,後來就相互詢問:你是第幾代城裡人?他們將話題突然轉移到了第幾代城裡人的問題,我懷疑一定是瞧見了我而發什麼感慨吧?就身子不動,支棱著耳朵聽他們怎麼說,如果他們也是在嘲笑和作踐我,我會和他們論理的。但是,一番詢問之後,這些人幾乎都是第一代進城人,於是他們熱烈地談論第一代進城人都是鬍鬚特別旺盛,串臉胡,而三代人之後便都鬍鬚稀少。我以喝湯的動作掩飾著,偷偷摸了一下下巴,我的胡茬密而尖硬,之所以每日我拔鬍鬚而就是拔不淨,原因竟然如此。他們又開始在講一種觀點了,城裡人其實都是來自鄉下,如果你不是第一代進城人,那麼就是你的上一代人進的城,如果你的上一代還不是,那就肯定是上上一代人進的城,凡是城裡人絕不超過三至五代,過了三至五代,不是又離開了城市便是淪為城市裡最底層的貧民。而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的城市發生了兩次主體人群的變化,一是四九年解放,土八路背著槍從鄉下進了城,他們從科員、科長、處長、局長到市長,層層網絡,縱橫交錯,從此改變了城市。二是改革開放後,城市裡又進來了一批攜帶鉅款的人,他們是石油老闆,是煤礦主,是藥材販子,辦工廠、搞房產、建超市,經營運輸、基金、保險、飲食、娛樂、銷售等各行各業,他們又改變了城市。城市就是鐵打的營盤,城裡人也就是流水的兵。他們的話我多麼愛聽呀,我多麼希望五富也能聽聽。可五富還沒有來,早上出門時他說好中午飯辰要來和我一塊吃飯的,他遲遲不到。五富你沒口福,也沒耳福。我又在飯館裡買了一瓶汽水,要「冰峰」牌的,要冰鎮的,吃完熱沙鍋後再喝下冰鎮的汽水,還享受著別人的高談闊論,爽得我連打了三個嗝兒。 其實,這個時候,五富也正在一家飯店裡吃飯,那飯店比老鐵的沙鍋店豪華。 這是五富過後給我說的。他說他拉著架子車正懶洋洋地在巷道裡走,迎面過來了一群人,領頭的是個大肚子,那肚子大呀,褲子就提不到腰裡,完全是掛在那一疙瘩東西上。有這種體形的,應該是個老闆,五富雖然避開他,卻在偷著笑:豬肚,肯定自己看不見自己的×!但是,大肚子身後的那夥人,脖臉黑紅,衣衫不整,一看就是勞務市場上等待打工的鄉下人。這種人五富覺得親近,就停下腳步多看幾眼。其中會不會有清風鎮來的人?沒有,五富有些遺憾。那些人也看見了他,問:老哥,來了多少日子啦?五富說:五年。他們說:站住腳了啊?他說:不站住腳能呆五年嗎?五富覺得自己的臉有盆子大。 大肚子卻說:喂,破爛,跟我吃飯去! 吃飯?五富有些吃驚:請我吃飯! 大肚子說:看你這樣子,是個飯桶,吃飯去! 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城裡的騙子多,五富說:我不認識你。 認識不認識沒關係,大肚子說想吃了跟我走! 五富半信半疑,但還是跟上走了。果然去了興隆街十字東南角的一家飯店,飯店門口還堆放著新開張的幾十個花籃,五富想,這麼高檔的飯店?不敢進去。大肚子就趕羊一樣把他們往裡趕,並安排著四個人一桌,共坐了六桌。在清風鎮,凡是誰家有紅白事,有人路過了,主人都肯招呼入席吃飯的,圖個吉祥和熱鬧。五富認為一定是大肚子的老爹今日過壽或是小兒滿月吧,吃人嘴軟,他已經準備給人家說幾句喜慶的話,卻始終未見老壽星或有誰抱了嬰兒。大肚子為每張桌上都買了白米飯,一人三大碗,但沒有菜,涼菜也沒有。沒菜也罷,白吃飯還彈嫌嗎?他們就在白米飯上抹了辣醬,拌了醬油,吃得狼吞虎嚥。門口進來了許多顧客,一看這架勢,紛紛退出又走了。大肚子就一旁站著,一口一口吸他的捲煙,說:還吃呀不?他們說:不吃啦,要喝哩!大肚子就給服務生說:上湯,菠菜粉絲湯,一桌一盆!吃飽了喝漲了,大肚子宣佈:散去吧,還要吃的明日十二點在店門口集合!大家說:好!轟地一下散去。五富不敢走,看著別人真的開始走了,他立即拉了架子車就跑。跑進一條小巷裡,覺得是夢吧,打自己臉,臉疼疼的,說:這就白吃啦?! 五富是白吃了飯來找我的,我那時是喝完了汽水才從沙鍋店出來就碰上了他,我說:你瞧你,吃喝來了,你來了!五富說:誰請你吃喝了?我說:鬼請哩?!五富說:鬼就請了我哩!把白吃的事說了一遍。 我說:有這等事? 五富說:明日你也去,咱都去! 我說:這肯定有原因哩。 我的判斷完全正確。當我們去收購站,瘦猴就傳播了一條新聞。瘦猴老有新聞,不是說興隆街十字路口出了車禍,就是某號樓跳樓自殺了一個處長,再是一個鄉里人來他這兒打問見沒見過他的老婆,他的老婆來城裡三個月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現在的新聞是一家飯店開張了三天,飯店老闆的仇人來喪攤子,每到中午吃飯時間就雇幾十民工去那兒吃飯,占了桌子只吃米飯,偏不吃菜,整得老闆沒辦法,下午吆喝了一夥朋友把仇人打了一頓,打出了人命。五富和我面面相覷。瘦猴說:五富你去了嗎,有人看見飯店門口有架子車哩。五富趕緊否認:我沒去,劉高興也沒去,我們都沒去。瘦猴說:高興沒去我信的,你能沒去?瞧你這神色,肯定去了!五富說:你看我牙縫,我牙縫裡沒米! 賣完破爛出來,五富說:怪了,他怎麼就能看出我去白吃了? 我沒吭聲。 他說:你長得比我像城裡人? 我想起老鐵的話,提了提衣領,說:或許吧。 五富就感歎了,我說去縣城裡打工不來西安打工,這不,西安城裡都是鳳凰就顯得咱是個雞,還是個烏雞,烏到骨頭裡。他說他去一家收取破爛,人家不讓他進門,但他從門口看見了人家屋裡的擺設,我的天,要啥有啥,那麼高的櫃子,那麼大的電視,冰箱、地毯、餐桌、餐桌上精緻的酒壺和咖啡杯,拖鞋是牛皮的、絲綢的,上面全綴了珍珠!都是一樣的人,怎麼就有了城裡人和鄉下人,怎麼城裡人和鄉下人那樣不一樣地過日子?他說,他沒有產生要去搶劫的念頭,這他不敢,但如果讓他進去,家裡沒人,他會用泥腳踩髒那地毯的,會在那餐桌上的咖啡杯裡吐痰,一口濃痰! 我看著五富,突然想起了我在那個養狗女人家的門鎖孔裡插牙籤的事,心裡一陣急逼,臉耳就燒起來。 呸! 五富真的吐了一口痰,吐在路邊的水泥座椅上。座椅上正從樹上掉下一隻螳螂,螳螂那麼長的腿在椅角上爬動。五富就把螳螂抓過來一逗一弄,逗弄逗弄,撕下來了一隻腿。 你幹啥?我勃然大怒。 我咋啦嗎? 五富還強辯他咋啦,我揚手就扇了他一個耳光。咋啦?把你的腿撕下來你疼不疼?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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