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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五富是沒說好,他壓根不曉得怎麼比喻,他使我沒有游成芙蓉園,那就等著下一回吧,下一回一定要進去看看石頭和樹怎麼個不像個石頭和樹。再也不帶五富,進去了把園子圪圪都轉遍,哼,如果沒人,我就到處撒一泡尿!

  五富說:有啥看的?那沒啥看的!咱不看!

  我說:看錢!

  我故意從口袋掏出一張錢來,不是一百元,是十元錢,看十元錢上的圖案。五富卻急忙從衣兜裡掏出搶我的那一百元票子,說:你提醒我哩。把錢要給我。我說你拿著吧。他說我怎麼拿你的錢?把錢往我胳膊上一拍,貼上了。

  關於錢我和五富不知討論過了多少次,我花錢痛快,五富總是嗇皮,他說這不是嗇皮,是愛錢,他發現越是有錢人越愛錢,越愛錢了越才有錢。這話或許是對的,可是,五富愛錢五富沒錢,他是知道錢有聚堆兒的秉性,但他卻不知道人與人不一樣,有的人是不爭取什麼就沒有什麼,有的人越不想要什麼偏就能有什麼的。我劉高興就是。

  我笑著把錢從胳膊上揭下來,腦子裡有了一個念想:這張錢使我和五富有了一個芙蓉園的故事?而這張紙經過了多少人的手,又曾經發生過多少故事啊!世上所有精彩的故事都在錢裡藏著。

  在我想入非非的時候,五富說他想尿,就跑去向不遠處的幾個人打問哪兒有廁所。一會兒返回來,情緒突然非常的好,我問附近有廁所了?他說:你猜他們說什麼了?他們逛過了芙蓉園,說一點意思都沒有。咱今日每人掙了五十元了!我說怎麼掙了五十元?他說沒進去不就掙了五十元嗎?!我氣得說這賬算得好,你還尿呀不?他才說憋得很。

  對於西安,我們有意見的是兩點,一是夜裡星星少,二是拉屎撒尿不方便,你總是尋不著公共廁所。現在五富又急了,拿眼睛看哪兒有廁所,沒有,再看附近有冬青叢吧,也沒有,他的腰彎下來,說:尿泡系兒要斷啦!

  五富的事兒真多,我惱得不理他,不理他又怎麼行呢?我說:往前走,往前走!前邊是下雨積起的一攤水,他要從水灘邊繞,我一腳踹在他的腿彎,五富跌坐在了水灘裡,水濺了一臉。

  五富說:哎,哎!

  我低聲說:褲子已經濕了,你就坐著尿。

  不遠處有人驚呼著要來扶五富,五富一動不動,眼睛瓷著,等站起來了,給來人說沒事,褲子就濕溻在身上。

  竟然能想出這個點子解急,五富把我佩服得不得了,但我不願和他一塊走了,我嫌他有臊味。我往廣場南的拐彎走去,在那裡就碰到了石熱鬧。

  哈,石熱鬧!

  沒有想到吧,石熱鬧的乞討變花樣了,不再跛腿,不再求爺爺告奶奶,竟然成了樂人,坐在那裡,面前放著一個瓷缸,吹笛子。我是太瞧不起石熱鬧了,糟蹋行當麼,就會吹「從草原來到了天安門廣場」,靠這兩下子鬼給你撂錢啊?!

  從草原來到了天安門廣場,

  高舉起金杯把讚歌唱。

  笛聲吹斷了數次,但笛聲使我能完整地唱出那首歌。天呐,這樣的歌我已經久久沒有聽到了,城裡的商店門口常播著一些歌曲,可這些歌是把說話放慢麼,是說歌,而且一句話偏偏在該斷的地方不斷,不該斷的地方又斷了。說話和唱歌的節奏與身體有關,這些人要麼長著個牛肺要麼就患了哮喘病?

  石熱鬧當然也發現了我,他唔地一下收了氣,笛子裡發出的像一聲歎息,眼睛裡充滿了羞愧,再是無聲地笑著給我。

  我差不多有過三次在夢裡見到過石熱鬧,最近的那個夢裡我好像在街心花園的樹叢中,將買來的一個饅頭和一瓶汽水剛剛放在樹葉上,再打開油紙包裡的豆腐乳。這是我的午餐,我得好好慶賀一下當日收到一麻袋的鋁管。石熱鬧突然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腿還跛嗎?

  我就不跛!

  他對我的戲謔不滿,手裡握著一塊尖錐石頭,似乎我再要說,他就會向我打砸過來,而他這個時候看見了樹葉上的饅頭,往饅頭上唾了一口。

  這是你的饅頭?

  是我的饅頭。

  我有肝炎。我得借你這個饅頭。

  饅頭送給你。

  他拿起了饅頭就走,樹叢上掛著露珠,他一貓腰沒見了,一層露珠全落下來,太陽下滿地光亮。

  眼前的石熱鬧給我羞愧地笑,甚至把放在地上的草帽捂在頭上。你捂了草帽就以為你消失了嗎,我把他的草帽揭了,我說:吹笛子了?

  他疑惑地看我,準備著收攤子要走。

  我說:這一手不錯麼!

  我的話說得很溫柔,他臉上的肉鬆下來,在瓷缸裡撥拉著那幾張零散的毛毛錢,開始有聲音地發笑。嘿嘿,嘿嘿嘿。我渾身的細胞在他的笑聲中活躍了起來,我說這笛子還行,從他手裡奪過了笛子,擦了擦,吹起《二泉映月 》。石熱鬧驚訝得眼都直了,張著嘴。想不到吧,你這個乞丐!

  石熱鬧首先是鼓起掌了,圍觀的人也都鼓掌。我一邊吹著,一邊拿眼睨視著人群,後來眼睛就閉住,搖頭晃腦。我想起了在那個女人拒絕了我的一個月後,清風鎮的王魁娶了她,王家的門口劈里啪啦放鞭炮,那麼多人都去吃宴席了,我把自己關在屋裡吹簫,吹了一天的簫,吹的就是《二泉映月 》。劉高興,我可以自豪地說,有一根神經是音樂的,見到了笛就像貓兒聞到了腥,一吹就由不得要吹《 二泉映月 》,一吹起《 二泉映月 》就又把什麼都忘記了。掌聲和叫好聲中人越來越多,瓷缸裡的票子也一元五角地往上長,但五富卻在一邊給我擺手。

  我把笛聲戛然收住了。

  石熱鬧把瓷缸中的錢倒出來清點,差不多有二十元吧。他說:拾破爛的兄弟!我說:叫名字!他說:劉高興,你本事大的,一分為二,我給你十元行不?

  我一拉五富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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