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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五富搶奪時用力太猛,把那男的手都抓破了,那男的哎哎叫著要撲出來,我攔住了,我說你別惹他,他是二杆子!五富已把翠花拉到樓梯口,回了頭卻說:誰是二杆子?!把鼻孔裡的棉球取了,血就往出流,他竟然用手把血在臉上抹,抹了個大紅臉。那男的不往外撲了。

  我把翠花叫住,我說翠花你要走了,你給這位大叔說聲再見。我故意讓翠花叫他是大叔。翠花說再見。我說還有什麼不清楚的?翠花說,噢,還有那房子的鑰匙。她從褲帶上解下一串鑰匙扔進門。我說你是不是拿了工資還沒幹夠天數,那你給你大叔退出來。翠花說不是,上月工資發了,這一月幹了九天還沒給一分錢哩。我當然知道這一日是九號,估計沒發工資的,果然沒發。我對那男的說:你把九天的工資發了吧,免得以後又來找你。那男的黑著臉不吭聲。我又說羊都賣了還在乎韁繩,翠花你一月多少工資?翠花說三百。那男的掏出了一百元。我說,噢,一月三百,十天一百,一天十元。我拿了我自己的十元給了那男的。

  離開了那戶人家,我總算松了一口氣,我誇五富鼻血抹得好,五富說我給你發凶的時候不是凶你的,我說這我知道。五富很得意,嚷嚷著要翠花請客,因為翠花白要了九十元錢。我說請什麼客,翠花離開了那家,還不知道以後再幹什麼,你就那麼欠吃呀?沒想我這話卻說得翠花哭了。她這一哭,我就手腳無措,我能給她尋工作嗎,能讓她暫時也住到池頭村嗎?我只有讓五富送她到家屬院陸嬸那兒去。

  翠花是不願走的,她和五富已經走出十多米遠了,她又返身跑了過來,從那個小布兜裡拿出了一個紙包,她說:劉高興,我沒啥謝你,我伺候了植物人三年,落腳卻是這樣,我氣不過,走時拿了他家一包辣面,我把辣面給你!

  翠花和五富極快地向巷口走去,我打開了紙包,忽然一股風將辣面朝我臉上吹起,頓時嗆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

  在幾乎一個禮拜的時間裡,五富可能去陸嬸那兒看望過翠花,我沒有去,也再不提說幫她要身份證的事,五富曾經給黃八吹噓過一次,說我如何的勇敢而沉穩,他還沒來得及叫我是什麼處長哩,那男的就乖乖地把身份證交出來了,我非常嚴厲地指責他不許再說。有什麼好說的呢,那不是我的英雄事蹟,每每想到她是不是還在西安,如果還在西安又去做了什麼事情,就覺得我太無能也太無情。

  人的心情不好,瞌睡就特別多。那日一覺醒來,窗子白了,還是不願意起來,卻聽見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五富喊了我兩次,我沒有回答,他走進我的屋裡,拿手摸我的額顱。我說:下雨啦?

  他說你害病了嗎,額顱不燙麼,是下雨啦。

  我說下吧,下雨了好。

  他說下雨了上不成街,好啥呀?!

  我說咱逛芙蓉園去。

  一聽說逛芙蓉園五富的臉就不苦愁了。清風鎮上只要唱戲,五富會場場都不落下的,別人喝彩他喝彩,別人在人窩裡擠他也擠,至於唱的什麼戲他不管,只是圖個熱鬧。芙蓉園對五富特別的誘惑,因為黃八去過芙蓉園。當我主張把黃八也叫上,黃八知道走哪一條街可以去芙蓉園的,五富堅決不讓叫黃八,說黃八僅去過芙蓉園的大門口,咱把園子全逛了,以後看他還張狂不張狂。但是,出門走的時候,五富卻悄悄拿走了黃八放在窗臺上的一個草帽。他讓我戴了草帽,他淋著。

  我們問來問去,趕到芙蓉園外的廣場上,雨還在下,而售票處買票的人竟然站著長隊。五富說怎麼這麼多拾破爛的?我拿眼瞪他,咱是拾破爛的來逛園,別人逛園也就是拾破爛的?我讓他胳膊不要老蜷著,腳不要抬得太高,他都更正了,卻在地上撿了塊硬紙板遮擋在頭上,我又讓他把硬紙板扔了,一塊去排隊。廣場兩邊有許多廣告牌,五富就說:雨把廣告牌淋塌就好了,那能拉幾車的破爛。我說:你咋狗忘不了吃屎呢?他便再不說話。

  排到售票處的窗口了,五富說:買票,買兩張票!

  窗口裡的人說一張五十元。

  五十元,五富目瞪口呆,不會吧?

  窗口裡的小夥白淨得像個姑娘,他看了一眼五富,立即叫道:下一個!

  我這時是急了,忙從口袋掏出一百元來往窗口塞:買兩張,兩張!五富卻一把抓了錢就跑了。他的一雙腳再不避著泥水,滑倒了爬起來再跑,人跑前去了,一隻鞋遺在後面。

  在一片哄笑中我退出了隊列,撿著那只鞋我把五富攆到了廣場邊,罵五富丟人。五富卻異常激動,向我吼:你是光棍,我有老婆和娃,拿五十元去逛園子?!

  喊啥哩,咹,喊叫啥呀?!我聲沒有五富大,但我鎮住了五富,我不知道掙錢不容易嗎,可事情逼到這一步了,癩蛤蟆支桌子,只有硬撐著!我告訴五富,現在遠離售票處了,我肯定是不會去買票了,可剛才在那麼多人面前咱們不能讓人小看呀,再說,你得為我尋個下的臺階,應該說還有誰誰在叫我哩,我就體體面面離開了,你為啥偏就搶了錢跑,你難道醒不開在一些場合,面子比錢重要嗎?

  五富已經不罵我是浪子了,但還罵芙蓉園。

  蹴下來。我說,蹴下來吸紙煙。

  我拉著五富就蹴在地上,把一根紙煙遞上了,紙煙能堵住他的嘴,因為廣場上一些人仍在看我們。五富把紙煙接了,又還給了我,他搓他的煙捲兒。

  我們吸完了煙,心平氣和了,沿著廣場邊往南走。走去幹什麼,不知道。雨就漸漸地停了,一片灰色的雲就在遠處,眼盯著它並沒動的,卻後來就到了我們頭頂。我說:再吸一顆煙吧。站住又吸煙。我在清風鎮的時候,煙癮沒現在大,到西安後越來越能吸了,常常一連吸過三顆才滿足。我覺得我和五富噴出的煙霧一直到了那片雲上,或者,這片雲本身就是更多的人噴出的煙霧所致。在我們的身後,芙蓉園的大牆內,叮叮咣咣起了鑼鼓,有轟然乍起的喝彩聲,五富沒有扭頭,我也沒有扭頭。

  五富說:高興,你說芙蓉園裡都有啥?

  我說:沒進去我咋知道。

  五富說:你知道鎮長的二叔嗎?

  我說:是那個石匠?

  五富說:他刻了一輩子石獅子,專門到西安的動物園看過一回真獅子,他回去給人說,動物園裡的獅子不像獅子。

  我說:噢。

  五富說:芙蓉園裡無非也都是堆些石頭種些樹,咱從山區來的,哪兒沒見過石頭和樹?

  我說:那石頭和樹要不像石頭和樹呢?

  五富說:我沒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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