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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榔頭隊的人提出也都能在窯場吃飯,霸槽是把這意思說給了馬部長,馬部長說這可以考慮,也就研究著今後怎樣去鎮糧站和信用社再借糧借錢的事。從目前的局勢看,借糧借錢的事還能做到,僅存在一個問題,就是柴禾。在這之前,僅是縣聯指的人在窯場的柴禾就極困難,去西川煤礦上買煤,那費事又得花錢,先是榔頭隊的人家分別背了些去,後來又把天布、灶火、磨子、守燈、麻子黑家的麥草集也扒了來燒,仍還緊缺呀。霸槽就主張到河堤上砍些樹上的枝股。但馬部長不同意,反正是砍,與其去河堤上砍些樹枝股,不如就近在中山上砍。霸槽說中山上有什麼樹,那些槐樹都小,砍不了多少枝股的。馬部長說山頂上不是有棵樹嗎,放倒了啥都有燒的了。霸槽沒想到馬部長要伐白皮松,這他順口就否定了,山上能長那麼大的樹不容易,而且就長在山頂,還是棵白皮松,古爐村的風水樹呀!馬部長說:什麼時候了你還顧及一棵樹!一棵樹又怎麼啦,它長了上百年那還不是就等待著我們砍嗎?它為文化大革命貢獻了那是它的光榮麼!什麼風水不風水,如果它是風水樹,古爐村就窮成這樣?又出了幾個領導?不是我笑話哩,不就出了個朱大櫃是支書,可只要是村子,村村都會有支書的。不說出什麼共產黨的大人物,即便出地主,守燈家那算大地主嗎,在別的地方屁也不是!霸槽說:這倒也是,可我在古爐村鬧事的,把白皮松砍了,將來會背駡名的。馬部長說:瞧你這志氣,你將來就還在這鬼地方呀?洛鎮你不能去,縣上你不敢去,省上你不能去?我真看錯了你,澇池大個水潭你成什麼大王八?!霸槽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說:那你得一直要提攜我。馬部長說:不提攜你,我早離開古爐村了。霸槽說:那好,就伐白皮松!

  禿子金領人去伐白皮松,善人抱住樹不讓伐,當然把善人是連拉帶抱地抬開,但樹腰粗,鋸沒那麼長,鋸不了,拿斧頭砍,樹又硬得像石頭,斧頭下去只崩出一小片,照此下去,七天八天都砍不倒。禿子金給馬部長說r,馬部長寫了個條兒,讓禿子金去鎮上找聯指的人要炸藥,第二天炸藥背了回來,一半留下,一半就拿去炸樹。

  禿子金把樹砍了七個豁口,七個豁口都往外流水兒,顏色發紅,還粘手,有一股子腥味。禿子金走後,善人熬了小米稀飯,用稀飯和了泥抹豁口,原本是兩摟粗的樹,平日用腳踢它,它紋絲不動,但善人抹泥,抹得平平的,樹卻忽兒忽兒地搖著,松針就在地上落了一層。善人只說保住了白皮松。沒想第二天一早,他還在睡著,禿子金又來了。這次禿子金在樹根下挖了個深坑,埋下了炸藥,說是要炸倒白皮松,又要他離開山神廟,躲到窯場那裡去,善人就又抱了樹不起來,他給禿子金他們說道講善,他沒有說禿子金頭上的瘡是什麼原因生的,也沒有說禿子金的眼疼是什麼原因得的,應該怎樣去治.、他講的全是他自己,他幼時如何家貧失學,以放牛傭工維生,二十三歲時聽過大善士楊柏合講善書,因悟賢人爭罪,愚人爭理,便痛悔己過,身患十二年的瘡癆一夜之間霍然而愈,同年五月,盛世人,男不忠孝,女不賢淑,世風難挽,萌生了厭世之念,絕食過五天,突生靈感,認為徒死無益,應先盡教,然後立志勸世化人。同年十月,楊柏合誤陷牢獄,他效法古人「羊角哀合命全交」的故事,誓死前往營救,途中夜間忽現光明,宛如白晝,豁然徹悟,明心見性。三十二歲十月,入廟拜師,明曉了創業世界以孽為根,是互相依賴,亦即互相結仇的世界。因此,提倡儲金立業,正是利民生。立業世界以德為根,女子立業,助夫不累夫,男子立業,領妻不管妻,人人自立,互相感恩。以爭貧為主是後天,以謙讓為主是先天。往先天世界撥人,撥過去的即是淨心人,心淨神足,性定聚靈,便是先天人。小康是創業世界為後天,大同是立業世界為先天。至後離開廟院,仍以白話演述人倫,印證經傳,用啟庸愚,兼化才智,曾籍心理悟省,自愈宿疾,即以此法使人療病。善人講得口乾舌燥,禿子金繼續挖他的坑,說:你嘟嘟呐呐的說的啥呀,煩不煩人?!善人說:我給你講我的一生哩。禿子金說:你是給你要寫銘錦啊?!善人說:你要聽我說哩,我求求你,不要再挖坑了,你聽我說。禿子金說:學校的老師是書呆子,你比書呆子還書呆子!文化大革命都到這一陣了你還在宣揚你那封建的一套,真是頑固不化的孑L老二的孝子賢孫麼。善人說:我不是孑L孟,也不是佛老耶回,我行的是人道,得的是天道。禿子金說:好啦好啦,這話你多虧給我說,我聽不懂我也懶得聽,要是水皮在這兒,馬部長和霸槽在這兒,少得了再批鬥你?你起來,乖乖給我起來,別惹我生氣,我已經忍了又忍了。善人說:我就不起來,你要炸樹,就連我一塊炸了!禿子金說:你以為你是誰呀,就不敢炸嗎,古爐村死了多少人你不是沒見過沒聽過?!起來!善人說:不起來!禿子金真的生氣了,一把把善人拉起來摔到了一邊,善人競又撲過去,就一頭栽在坑裡,他這一栽,頭朝下腳朝上。禿子金說:這可是你自己栽的呀!挖坑的人見善人栽下來,就再挖不成了,去拉善人,善人卻不動了,說:他昏了。禿子金說:試試鼻子,還有氣沒氣?坑裡人說:氣還有。禿子金說:抬出去,抬到下邊崖背處,坑一好就放炸藥!

  炸藥放了進去,導火索一點,所有人都往崖背處跑,轟地一聲巨響,塵土罩了半個天,煙霧中似乎白皮松還立著,樹上的四隻紅嘴白尾鳥叫得像刀子似地尖銳,善人在爆炸聲中醒了過來,睜眼大叫:禿子金,禿子金!禿子金抬頭往上看,說:咋沒炸倒?才要站起來,白皮松卻嘎喇喇地一連串的嘶鳴,就那麼猛然地搖晃了一下,慢慢向東倒,向東倒,後來誇地倒下了,又是一片土霧騰上去,罩了半空,樹皮子,草末子,未消化的雪冰疙瘩和土塊子,都散落到了崖背處的人身上.善人歎了一口氣,眼睛閉上又昏過去了。

  中山頂上再也沒有那棵白皮松了,公路上上下往來的行人經過了哨卡,說:這是哪兒呀?回答說:古爐村麼。從沒來過古爐村的人在問:是山上有個獨白皮松的古爐村嗎?來過古爐村的人就習慣地看看鎮河塔,鎮河塔還在,再遠遠往中山頂上看,中山頂上沒了白皮松,疑惑地說:是古爐村?咋沒見了那白皮松?卡站上的人不耐煩了,說:沒事了快走你的路!

  白皮松被炸倒後,樹還是囫圇樹,鋸無法解,斧頭也劈不開,禿子金他們又用炸藥塞在樹下分了幾處爆炸,樹才被肢解了,分批拉到窯場去燒飯烤火。這些柴禾村人是不能拿一塊的,許多人就拿了鐝頭斧頭去山上挖白皮松樹根。白皮松的樹根像龍身子一樣蜿蜒很長,只要占住一條根,就能挖出一背簍柴禾來。那一天,幾十多戶人家都去挖樹根,狗尿苔和牛鈴也背了背籠拿了鐝頭斧頭上了山。

  狗尿苔和牛鈴上山先去看善人,善人已徹底地睡倒在山神廟的土炕上了,渾身浮腫,目光無神,人一下子失形成這樣,嚇得狗尿苔和牛鈴忙問:你哪兒不舒服?善人說:哪兒都不舒服。這讓狗尿苔和牛鈴束手無策,不知該怎麼辦,他們能辦的就是給善人做些吃喝,就說:那你吃了沒,你想吃啥我們給你做些。善人搖了搖頭。狗尿苔說:那喝呀不?善人還是搖搖頭。狗尿苔手在被窩裡一摸,被窩裡冰冰的,就說:那就給你燒燒炕。兩人出來就在場塄上抱那一堆包穀稈,包穀稈不遠處是那個被炸開的大坑,一些人就在坑前邊的土塄上挖樹根,還陸續有人背著背簍拿著鐝頭上來加入了挖根的隊列裡,一時人頭攢湧,钁斧揮動,人人都興高采烈,像是在撿便宜,又你爭我搶,亂哄哄一片。把包穀稈抱去燒了炕,善人說:外邊咋亂哄哄的?狗尿苔說:在挖樹根哩。善人說:榔頭隊連樹根都挖呀?狗尿苔說:不是榔頭隊,是村裡人給自己挖柴禾。善人不言語了,睜著眼看著廟房梁,再不閉眼。狗尿苔對牛鈴說:把門閉上。牛鈴閉上了門,外邊的哄哄聲是小了很多,善人眼睛還睜著看房梁。狗尿苔也往房梁上看,房梁上什麼都沒有的,他說:你看啥哩?善人沒有做聲,眼睛還睜得圓圓的。狗尿苔就說:你眼睛累,好好睡。他用手撫著善人的眼,善人的眼皮子是合上了,他的手上卻沾上了濕漉漉的眼淚。兩人從廟裡出來,狗尿苔說:他肯定沒吃沒喝哩,咱還是給他做些飯吧。牛鈴說:他說不吃你做什麼飯,咱做了,別人還以為咱想吃哩。狗尿苔說:那咱給他擔些水去,他不吃不喝,是桶裡沒了水麼。牛鈴說:要擔你擔去,我挖樹根呀。

  狗尿苔生氣著牛鈴,他還是一個人去了溝裡擔水,擔不了兩桶水,就擔了兩個半桶。滿頭大汗地才到了山頂,卻見長寬正扇了牛鈴一巴掌,牛鈴嗚嗚地哭,長寬還在罵:你哭,你再哭?!牛鈴就不敢再哭了,而所有挖樹根的人也都不再說話,有人就收拾起挖出的樹根,背了背簍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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