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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長寬也是上山來看善人的,他一到那土塄上,挖樹根的人把一面土塄全挖開了,有的挖到了大的樹根,一邊用斧頭劈著,一邊還催著媳婦再挖,再往下挖。有人只挖到一條小根,眼紅的看著旁邊人,說:你摟住啦?!旁邊人說:摟住啦,這一條根頂得住我去南山砍兩次柴哩。就喊著長寬:長寬你咋不來挖?長寬說:我不挖!那人說:你長寬家柴禾多麼?長寬說:我就是吃生的,我也不挖,挖祖墳呀?立即又有人說:長寬你這啥話?誰挖祖墳啦?!長寬說:樹是古爐村的風水樹,就這樣毀呀?!那人說:樹是我炸的?我炸了嗎?我咋就毀了?他說著,就指著身邊的人說:你炸啦?身邊的人說:咋是我炸的,我沒炸。又問另一個人:你炸啦?另一個人說:我沒炸。一連問著七八個人,七八個人都說:我沒炸。他最後提高著尖聲說:誰炸啦?誰炸啦?所有的人都在說:我沒炸。氣得長寬說:好,好,都沒炸,都好著哩,風水樹就連梢帶根沒了!這時候,牛鈴卻和人吵起來,牛鈴發現了一條根,這根又分岔成兩條,有人拿了鐝頭要來挖,牛鈴不讓挖,說分岔出來兩條根,一條歸他,一條要留給狗尿苔的。兩人吵著就相互推搡,長寬氣正沒處撒,過去就扇了牛鈴一巴掌,罵道:你倒爭你媽的×哩,不挖這條根你就窮得要死啦!這一罵,爭著挖樹根的那人不好意思了,提了钁去了別處,而牛鈴卻還委屈地哭、,

  長寬不是榔頭隊的也不是紅大刀的,村裡人怕他的不多,但長寬犁地的時候總要罵套牛的狗尿苔,狗尿苔就怯火他,見長寬打牛鈴,他也不敢說話,把水擔進廟裡,又問善人吃啥呀,他把水擔回來了,他啥飯都能做的。善人還是說不想吃,他就給善人燒水。水還沒開,長寬進來,扶著善人翻身,又在背上揉,狗尿苔把溫水舀了半盆,濕了手巾,給長寬給善人擦。長寬說:你沒挖樹根?狗尿苔說:原本也來挖的,善人沒水了,我去擔了些水。長寬沒再給他說話,他就再去把水燒開了,端了一碗過來,長寬才說:你歇去吧,我來喂。狗尿苔就出來了。

  狗尿苔一出去,牛鈴就叫他。狗尿苔說:還挖呀,都挨了巴掌還挖?牛鈴說:不挖那不是白挨巴掌啦?我還不是為了給你占樹根挨的打,你還不挖?狗尿苔說:那我也是毀樹的啦?牛鈴說:你不挖了拉倒,我背一背簍柴禾了你別眼紅!狗尿苔能不眼紅嗎,為了燒的,平日他和婆割茅草掃樹葉,在坡上挖野棘,有樹根挖怎麼能惹心嗎?狗尿苔也就過去挖,他挖的時候低著頭,不想讓長寬一會兒從廟裡出來了看見他。留給他的分岔根只有胳膊般細,挖著挖著,那根卻粗起來,而且越挖越成彎彎曲曲往東邊塄底竟有了六七丈長。這簡直成了奇事,惹得旁邊人說:狗日的碎髁這有福!

  就是那條彎彎曲曲的樹根,挖出來劈開,不多不少,裝滿了背簍,狗尿苔背回家,在院子裡往小的劈。婆讓歇著,他不歇,一氣劈好,整整齊齊壘在了上房臺階上,倒覺得有些恍惚,想,白皮松在地面上像一條龍一樣騰空的,在地下的咋也有一條根像龍一樣彎彎曲曲臥著,這龍根怎麼就讓他和牛鈴挖開劈碎了?突然覺得光線暗了一下,回頭一看,院門口站著葫蘆的媳婦和老順。葫蘆的媳婦在推著老順,說:你走麼,走麼。老順卻像孩子一樣,可憐巴巴地看著葫蘆的媳婦,就是不走。狗尿苔覺得納悶,就從院子裡出來,猛然間鼻子聞到了那種氣味,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就使勁揉鼻子,那氣味似乎又沒有了。出了院子,老順蓬頭垢面,那麼大個身架子卻駝了腰,額顱上一個包,手裡卻提著兩隻鞋。鞋是來回的那雙鞋,鞋頭上繡了花,用繩子吊著。葫蘆媳婦說:你回家去麼。老順說:河裡發水啦,來回坐著個麥草集子走了。葫蘆媳婦說:來回沒走,就在家裡,你回去就見到她啦。再推著老順,老順就往巷口走,陽光把巷口照得像開了一片玫瑰,老順的身影也被染得紅光光的。葫蘆的媳婦在給狗尿苔說話,說是來回又不見了,這一次是徹底地再沒尋著.老順好像有什麼預感,知道永遠再見不上來回了,人也瘋瘋癲癲起來。古爐村的風俗裡,如果人走失了,得把那人穿過的鞋吊在井裡,三天后人便能回來。但古爐村沒有井,只有泉,老順就把來回的鞋用繩子吊了,掛在泉池沿上。他剛掛上,正好窯場上的人到泉裡擔水,就罵老順弄髒了泉水,老順也罵人家,雙方就打起來,老順的額顱上打出了一個青包。葫蘆的媳婦說這話,婆就坐在院子裡的捶布石上剪紙花兒,好像是沒有聽見,還在專注地剪,狗尿苔就不讓葫蘆的媳婦再說了,他不願意讓婆也聽到。葫蘆的媳婦說:蠶婆的耳朵還笨著?狗尿苔點點頭,卻說:啊我還要給你說個事呀,你最應該去看看。葫蘆媳婦說:我還去老順家?我不去了,我哄著他回家去就是了。狗尿苔說:你去看看善人。葫蘆媳婦說:善人咋啦?狗尿苔就告訴了善人病得在炕上起不來,說:他對你們一家人好,老是誇說哩。葫蘆媳婦說:這我得去看看,我婆婆這幾日老是睡不著,我還說去問問他有啥辦法的。當下兩個人商定,晌午飯後,由葫蘆媳婦來叫上狗尿苔一塊上山去看望善人。

  吃過了晌午飯,狗尿苔在家等著葫蘆的媳婦,左等右等等不來,就有些燥了,要去喊葫蘆的媳婦。巷道裡一陣亂步,跑過了許多縣聯指和榔頭隊的人,一時又是雞飛狗咬的,狗尿苔一出去,立即被人撥到了牆根,問出了啥事,卻沒人肯回答他。隊伍已經過去,葫蘆的媳婦才來,頭梳得光光潔潔,手裡端著一個升子。狗尿苔說:去看病人呀,你在屋消消停停地打扮啊?葫蘆媳婦說:頭髮像雞窩一樣咋出門?善人可是見不得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等急了?狗尿苔說:你沒看啥時候了?!葫蘆媳婦說:我正給善人裝半升子的麵粉,人家在巷子裡搜人哩,沒能過來麼。狗尿苔說:搜啥人?葫蘆媳婦說:政訓班又跑了一個人,說是跑到田芽家,就把那人和田芽都抓走了。狗尿苔說:咋還有人敢跑?把田芽也抓?葫蘆媳婦說:古爐村成啥了麼,監獄麼!狗尿苔卻說了一句:看你牙上的韭菜!

  葫蘆的媳婦忙把嘴掩住剔韭菜,其實牙上並沒有韭菜,狗尿苔低聲說:霸槽在那兒。霸槽是站在斜對面的一棵樹下,沒有穿那件黃軍大衣,卻穿了一件藍中山裝,正和戴花說話。狗尿苔說:咱從背巷裡走。葫蘆媳婦說:走背巷蔓路呀?咱走咱的。狗尿苔只好硬著頭皮走,他不向霸槽看,但渾身卻有了眼睛卻盯著霸槽,心想:霸槽不是只有黃軍大衣和那件沒了後襟的紅毛衣嗎,咋穿了這麼新的一件中山裝?霸槽一直是背向著他們和戴花說話,狗尿苔企圖悄悄走過去,但多嘴的戴花卻在招呼著葫蘆的媳婦,說:喲,頭梳得這好,往哪兒去呀?葫蘆媳婦說:啊……你沒去窯場做飯?霸槽就轉過身,看見了狗尿苔,說:幹啥呀?狗尿苔說:沒事麼。霸槽說:沒事了跟我走,到戴花家去。狗尿苔恨自己說錯了話,遲疑著沒做聲。霸槽說:我還叫不動你啦?狗尿苔就看看葫蘆的媳婦,低聲說:你先去,我過會兒來。就走去,霸槽打著狗尿苔的頭,說:我今日高興,你得陪我!

  在戴花家的院子裡,戴花先進屋去箱子裡翻什麼東西了,霸槽給狗尿苔說:我穿上這中山裝怎麼樣?狗尿苔說:誰的衣服?霸槽說:你碎(骨泉)會說話不?這是我的衣服,穿上怎麼樣?狗尿苔說:好看。霸槽說:僅僅是好看?你在古爐村見過誰穿這樣衣服了,來的那些縣聯指的又誰穿這樣衣服了?好看,僅僅是好看?!戴花在屋裡高聲說:找不到你那顏色的扣子呀!霸槽說:來聲最近沒來?戴花說:我買的扣子都是褂子上的扣子,你這中山服,配不上呀!霸槽說:守燈穿過他姐夫的一件破中山裝,他要在就能拆下一顆扣子,他狗日的不在麼。這馬部長讓人從縣上給我做了這中山裝,糟糕得很,竟然掉了一個扣子,新衣服怎麼就不多備扣子?狗尿苔這才看清那中山裝的下邊一顆扣子是沒了,說:這是馬部長給你買的?霸槽說:是不是稍有些長?戴花從屋裡出來,她還是沒有尋到扣子,說:不長,我給你把領口上的扣子拆下來釘到下邊,反正領口上的扣子不系。霸槽說:領口上的扣子重要哩,你見過主席臺上哪個領導不是把領口系得緊緊的?領袖領袖,講究就是這領口!戴花說:你又不上主席臺,領口系得恁緊不憋氣呀?霸槽說:你咋知道我不上主席臺?不上主席臺我穿這中山裝呀?!戴花睜大了眼睛,霸槽說:不相信是不是,有你相信的時候哩!你再找,顏色不對就顏色不對,總不能沒扣子呀,來聲再來了讓他很快給我捎顆來。戴花返身又進了屋,狗尿苔說:你要當領導呀?霸槽說:得準備好行頭嘛!狗尿苔卻突然說:這我得給杏開說去!擰身就走。

  狗尿苔最不愛聽的是這中山裝是馬部長給霸槽買的,他之所以說要給杏開說去,一是要提醒他霸槽:杏開正給你懷著娃呀,你穿馬部長的什麼衣服?二是趁機趕快離開,還要上山去看善人。霸槽卻擰住了狗尿苔的耳朵,說:你給我往哪兒去?狗尿苔說:你要當領導呀不給杏開報個喜?霸槽說:這用得你報喜?狗尿苔噎住了,他再說:啊你知道不,政訓班又跑了一個人,你倒在這兒釘扣子?霸槽說:搜人是我安排的。你別給我溜,釘了扣子咱到村南口看石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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