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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這一天,縣聯指的人竟然在殺豬,他們從下河灣拉回來了一頭母豬,據說是掏錢買的,豬肚子豬奶很大,磨蹭著地。豬在跟後家殺,燙豬毛的水是跟後媳婦燒的,燒了就盛在大木梢裡,代價是殺了豬把豬血給跟後家。跟後媳婦早早就給三嬸,面魚兒老婆,說燙了豬的水洗腳能治腳凍,讓到時來洗,甚至還告訴了葫蘆媳婦,讓來提水回去給她婆婆洗。這些人到了跟後家,當狗尿苔也去了時,三嬸還在問:你婆咋沒來哩?狗尿苔說:我婆腳疼。三嬸說:腳疼才要來洗的呀!一冬天都沒燙過腳了,啥時候還有這好事?!但狗尿苔就是沒去把婆叫來,他逗著乾兒子玩。乾兒子十分興奮,一直拿著銅臉盆兒敲著,嚷嚷他要用盆子接豬血。當豬被趕到跟後家院門口,豬怎麼也不肯進,嚎嚎地叫,兩個人就揪著豬耳朵往里拉。鐵栓就拿了刀在院中的小桌前站了,指揮著去把兩副鐵鉤子洗淨,把褪毛的附石拿來,他開始挽袖子。拉豬的人喊:鐵栓鐵栓,你會不會殺豬?鐵栓說:我給磨子當過下手嘛。那人說:天神,你沒掌過刀你就敢殺呀,一刀就要捅到位,你能?鐵栓說:有啥不能的,一刀捅不到位再捅一刀麼,你們得把豬按住,豬不死你們不鬆手不就得了!這時候有人喊:來聲來了,來聲能騸豬,讓來聲殺!來聲果然來了,來聲好久都沒來古爐村了,他來的是時候。來聲就把裝著貨的自行車停放在院門外,他同意殺豬,卻不放心貨車子放在這裡沒人看管。跟後媳婦說:讓狗尿苔看管著。狗尿苔說:我不看管,東西沒丟他說丟了我拿啥賠他,我叫個人來看管。狗尿苔叫來的卻是戴花,戴花一叫就來了。得稱說:狗尿苔有眼色,會叫人。縣聯指的人說:咋會叫人?得稱說:這事不外傳。.戴花一來,先拿了個髮卡就別在了自己頭上,來聲立即情緒高漲,要鐵栓手中刀,說:殺豬麼,一刀不到位,豬亂撲騰,那血就接不到盆子裡。鐵栓還不想把刀給來聲,跟後媳婦說:把刀給來聲,血接不到盆子你賠呀?!鐵栓把刀給了來聲,說:你能殺人嗎?來聲說:那我不敢。鐵栓說:你狗日的就會殺個豬!豬被五六個人拉到了小桌上,側著壓住,豬的叫聲就再不斷,越叫越尖,聒得人像刀片子在耳朵裡,跟後的媳婦把兒子往旁邊拉,兒子卻仍拿著銅臉盤還站在桌前拉不走。狗尿苔突然覺得豬可憐,捂著耳朵,眼睛卻不敢看了。鐵栓說:狗尿苔,把火拿來?狗尿苔說:我沒帶火繩。鐵栓說:到灶膛裡取下火炭去!你咋啦,咋啦?狗尿苔說:我嫌殺豬害怕。鐵栓說:殺豬有啥害怕的,豬造下給人吃哩,又不像殺人?!狗尿苔到廚房灶膛裡取火炭,他故意要躲過殺豬的一幕,就聽見豬突然不叫了,院子裡也一時安靜,接著來聲在喊:提腿提腿,把腿往上提!等出來,豬已經放血了,血流在銅臉盆裡,他的乾兒子就端著盆子,血點子濺得一臉花花點點,旁邊人說:要撒些鹽哩。但乾兒子聽也不聽,進了上房門就把門關了。

  豬在木梢裡燙,拉出來,按下去,翻過來,倒過去,後來就又拉到小桌上用附石蹭毛,毛是那麼容易地就蹭下來。燙豬水很快被盆端桶提地分掉了,各自提走或就在院子裡燙起腳。有人在說:鐵栓,沒讓你殺豬你燙燙腳。鐵栓說:我就恁愛燙腳?!那人說:你一冬裡洗不洗澡?鐵栓說:我一輩子都不洗!那人說:哦,那你幾時總得洗一次呀!眾人就哈哈笑。鐵栓才知道這是在戲謔他:洗一次那就像豬一樣該挨刀子呀!鐵栓一煙袋搕在那人頭上。

  褪淨了豬毛的豬被鐵鉤子勾住了兩條後腿掛在了梨樹權上,來聲用水瓢舀著水在豬身上澆,一遍又一遍地洗,刀就叼在他的嘴上,說話不再清晰,他說:殺豬不在乎能不能捅刀子,關鍵在開膛。斜眼看了一下鐵栓,然後一邊用刀尖在豬腿上剔開個口子,拿鐵條塞進去捅了捅,再用嘴去吹,吹得豬一下子胖起來了,刀子就從豬的後腿中間往下劃,劃開來,腸子就先流出來湧了一堆,熱騰騰往外冒熱氣。面魚兒老婆正在洗腳,突然看見那一堆腸子,啊地一聲腳不洗了,竟把盆子蹬翻了,水全倒在地上。來聲一件一件從豬腔裡往外掏東西,刀一閃,割下一指長一節白花花的油絮子塞在了嘴裡,他的動作極快,好多人還沒看清,說:你吃啥哩,吃啥哩?狗尿苔說:他吃油了!來聲說:就是吃油了,這是殺豬人的權利呀,就這一點權利!他說的也對,別人就再沒啥說的。

  一個完整的豬齊愣愣被砍成兩扇掛在樹上,來聲開始卸豬頭,以馬部長的指示,豬頭和豬下水要交給榔頭隊人吃的,鐵栓這時候來給來聲耳語,來聲就將豬頭卸得特別大,幾乎把脖子全都當豬頭卸下了,鐵栓就提了豬頭和一筐子下水走了,走到院門口,又返進來,說:還沒割尾巴呀,來聲。來聲說:哦。刀在左扇肉那兒一旋,尾巴就連根剜下來,卻說:榔頭隊還要尾巴呀?!拿著尾巴就在狗尿苔的嘴上蹭了蹭,說:你尿炕哩!尿炕人在殺豬時用豬尾巴根蹭嘴就不會再尿了,狗尿苔的嘴被蹭了,油亮亮的,他感覺嘴唇一下子都厚了許多。他說:再蹭幾下麼!來聲不再給蹭,說:誰還尿炕?院子裡的孩子都說尿炕,就都撅著嘴擠過來。來聲讓他們排隊,在每一個嘴唇上蹭,只蹭兩下,有一個孩子竟張口就咬住了豬尾巴,來聲罵道:你這碎(骨泉)!猛地一拽,豬尾巴拽了出來,但用了力,胳膊往後甩去,豬尾巴卻被得稱抓了順門就走。人們一時沒反應過來,等看著得稱拿豬尾巴走了,攆出院門來奪,得稱已經走遠了。

  豬肉是分兩處地方煮的,一處在窯場,煮了整塊好肉,一處是榔頭隊的人集中在老公房煮豬頭和豬下水。不是榔頭隊的人都在羡慕著,由羡慕,嫉妒,後來變成了仇恨,他們罵著肉都叫狼吃了狗吃了,又罵天布灶火和磨子沒本事:都是革命哩,造反哩,人家吃肉哩咱就看著人家吃肉哩!葫蘆的媳婦在門檻上給婆婆梳頭,婆婆聞見了煮肉的香氣,說了句:這香的!葫蘆的媳婦就遺憾了葫蘆不是榔頭隊的人,要麼這次分到肉片子了還能不給老媽拿回來?

  狗尿苔還在跟後家院子裡等著三嬸和麵魚兒老婆燙腳,三嬸的腳比婆的腳纏得要小,指頭全部窩在一起,像個芥菜疙瘩,腳後跟上還有一個雞眼,拿針挑了半天挑不出來,血都流了出來。跟後的媳婦讓狗尿苔幫著把木梢洗淨放好,再把殺豬的豬屙下的屎,褪下的毛,和墊在小桌下的土鏟了倒到她家豬圈去。狗尿苔說:把這些倒到豬圈,讓豬看見了害怕哩。跟後的媳婦說:你就是懶!豬它知道啥,豬是人?狗尿苔說:豬和人一樣。跟後的媳婦說:別跟我花嘴!幹活去,一會炒好豬血,你和你幾個嬸嬸都吃幾口。狗尿苔倒鏟了那些髒物往豬圈去倒,跟後家的豬果然後腿立著,前腿搭在豬圈牆上給他叫,眼淚汪汪的。他就把髒物倒在圈牆外,說:沒你的事,睡去,睡著了就不怕了。三嬸、面魚兒老婆,還有本來的媽燙好了腳,把燙腳水都倒進尿窖池了,也幫著擦了蘿蔔絲,切了豬血塊,她們都要走,跟後媳婦說:馬上就做好了,走啥的,多少吃幾口麼。她們說:我們還和娃娃爭吃呀?!從廚房裡拉扯到院門口,還是留不下,三嬸扭頭朝豬圈裡瞅,狗尿苔已經跳進了豬圈給豬搔癢癢,三嬸說:狗尿苔你不走呀?狗尿苔說:我給豬說一句話,就走。三嬸說:給豬說話?面魚兒老婆說:他能得很,和啥都可以說話。三嬸說:和豬說話還算能?他長了豬腦子?!狗尿苔說:你們肯定是不想讓我吃豬血故意要走呀吧!面魚兒老婆說:你瞧這話說的!三嬸說:那你留下,你是娃的於大麼。狗尿苔就從豬圈裡跳出來說:你以為她能給我吃呀?給我吃我也不吃!

  四個人出來,路過明堂家,明堂才從老公房回來,從懷裡掏出個幹荷葉包兒,綻開了,裡邊是一片肉,油汪汪,顫活活的,明堂給他媳婦說:一人兩片,我吃了一片,這一片拿回來給你和娃吃。兒子一把卻把肉抓了塞在嘴裡。明堂說:這娃,咋不給你媽吃?兒子從嘴裡把肉又取出來,自己咬了一半,另一半給了他媽吃,他媽拿牙叮了那麼一點,但沒叮開,說:肉咋是頑的?明堂說:老母豬肉麼,頑了能多嚼嚼。看見三嬸他們過來,明堂拉了媳婦和娃就進了院子。

  縣聯指的人和榔頭隊的人殺了那頭豬後,不到十天,又拉來了兩扇豬肉,豬肉上還蓋了好幾個紅色印章,一些人就清楚這肉是從鎮肉聯社來的,至於是怎麼來的,就都不管,這些肉統統在窯場剁餡包餃子,縣聯指的人和榔頭隊的人都美美吃了一頓。

  吃完餃子,榔頭隊的人都身子困起來,又覺得這兒那兒地癢,七扭八歪地坐在那裡撓。霸槽腳心還有一個紅疙瘩,脫了鞋撓得都流了血。看著霸槽的腳,有人就說:聽水皮說你腳心有一顆痣?水皮說:那是星,腳踩一星,能領千兵!霸槽說:你看麼!大家就過去,果然看到霸槽的腳心有個痣,說:還真有痣,生來就是給咱當頭兒的!水皮說:咱這算幾個兵呀,將來洛鎮成立革命委員會……。但水皮話沒說完,有人就把他推開了,他們才不管革命委員會不革命委員會的,卻給霸槽說:既然你是咱的頭兒,你就給馬部長說說,以後榔頭隊的人都到窯場來吃飯麼。霸槽說:覺得人家吃得好了?他們說:當然吃得好啦!霸槽說:要想吃得好,那就得使古爐村徹底沒了聯總,洛鎮也徹底沒了聯總。他們說:這沒問題,只要能吃好,你說咋幹咱就咋幹,就讓他天布灶火磨子死在外邊!這話說過了,他們又覺得不對,如果天布灶火磨子都死在外邊了,古爐村的聯總沒了,鎮上的聯總也沒了,那不是又沒文化大革命了,沒了文化大革命那就和從前一樣,縣聯指的人就得走,還到哪兒弄米弄面弄豬肉去?於是他們悄悄議論,這天布灶火磨子還是不要死的好,就在外邊,這聯總也不能沒有,還得存在,有他們了,他們總想回來,咱們總防著他們回來,這些縣聯指的人便住在窯場,就能吃上白米白麵和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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