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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狗尿苔並不知道他們離開村南口後發生的事,他睡到了後半夜,突然醒來,聽到老鼠在啃板櫃,老鼠老是謀算著板櫃裡的糧食,板櫃的四個角已經被啃過三個,好的是沒一個角被啃出個洞來。狗尿苔在黑暗裡說:失——!老鼠不啃了,他才翻個身再睡,老鼠又啃了。他又說一聲:失——!這時候巷道的什麼地方狗在叫,往常狗在夜裡也叫,但叫得聲緩,叫過幾聲也就停止了,可這次狗的叫聲特別凶,很快無數的狗都在叫,把婆也吵醒了。婆說:是狼進村啦?狗尿苔說:窯神廟裡跑了一個人,禿子金他們在搜尋哩,怕是逮住了吧。婆說:唉,真作孽。婆又說:你咋知道窯神廟裡跑了一個人?狗尿苔說:才黑那陣我和牛鈴在村口轉哩,看見禿子金一夥在塄畔上搜尋哩,說是有人逃跑了。婆說:那我問你出去幹啥,你說去牛鈴家了,哪兒也沒去?婆生氣了,狗尿苔趕緊給婆回話,說:婆,婆,炕昨不熱了,我給你暖腳。把婆的一雙半大不小、的腳摟在懷裡。婆不生氣了,說:知道孝順啦「狗尿苔卻說:婆,你說有鬼嗎?婆說:咋問這話?咋能沒有鬼?!狗尿苔說:你見過鬼?婆說:我見過活鬼。狗尿苔第一次聽說到有活鬼,說:啥是活鬼?婆卻不說了。狗尿苔說:你嫌我和牛鈴黑來轉哩,我看見來回也轉哩,來回是不是活鬼?婆說:甭胡說。狗尿苔說:哎婆,你還見到磨子嗎,他是跑出去了還是在他家的地窖裡?婆一下子坐起來,說:這話你給誰說過?狗尿苔說:沒給誰說過。婆說:沒給誰說過你給我說呢?!狗尿苔說:你是我婆麼。婆說:你婆也不能說,那話在你肚子裡爛了,沒了!狗尿苔再不敢說話了,假裝睡去還響了小小的鼾聲,但鼾聲響著響著,他也就真的睡著了。

  第二天起來,起了風,嗚兒嗚兒吹哨子,巷道裡的雞要往巷頭去,毛全翻起來像個刺蝟了,轉過身又回走,卻是小跑,跑著跑著還貼著地面飛,一直飛到院門口,撞在了門框上。小石磨旁邊的那棵紅椿樹上,掉下來了個鳥窩,像個筐子,狗尿苔剛剛拾起,水皮媽過來要,狗尿苔不給,一隻鳥就繞著他們頭頂飛,兩人就吵架了。水皮媽說:你為啥拾我的柴禾,這紅椿樹是我家的!狗尿苔說:但鳥是我家的。水皮媽說:鳥是你家的,你媽生的還是你婆生的?狗尿苔說:咱倆都叫鳥,看鳥和誰說話。水皮媽就對著鳥吹口哨:謔謔,謔謔。鳥還在飛。狗尿苔就說:喂,喂,你下來,你下來站到我肩頭上。鳥競就落在了狗尿苔的左肩頭上。水皮媽目瞪口呆,說:你是鳥托生的?!狗尿苔說:你不和我爭了吧?鳥卻在左肩上喳喳謔謔地叫,狗尿苔說:那窩掉下來你媽呢?鳥又是喳謔喳地叫。狗尿苔說:好麼,我讓牛鈴來。鳥說著鳥語,狗尿苔能聽得懂,狗尿苔說著人話.鳥也能聽得懂,疑疑惑惑得水皮媽說:你是不是人?!狗尿苔說:這鳥窩你不能拿去當柴禾了,鳥讓把窩放到樹上去,要麼這冷天裡它和它媽沒處住了。狗尿苔在地上尋繩子,地上沒有繩子,折了一根樹條子剝了皮,但他一手提了鳥窩一手去抱樹往上爬,他沒那個能耐,就大聲叫喊:牛鈴——!牛鈴——!牛鈴也剛剛起來,在廁所裡屙哩,聽到叫喊,過來見是要把鳥窩重新架到樹上,便高興了。他拿手的就是爬樹,爬樹也才能顯出他的本事,但牛鈴在樹上看見了村南口的石獅子那兒圍了一堆人,他說:狗尿苔,石獅子那兒出啥事啦?狗尿苔說:啥事,是來回又去那兒罵摸她奶的人了?老順家的狗低著頭慢慢地走它的路,它永遠是不急不躁的。狗尿苔就對狗說:還不叫老順去找呀,來回在村南口哩。但狗沒有去叫老順,還在慢慢地走它的路。水皮媽說:誰摸她奶了?她那奶還嫌人摸呀,老順摸哩,這狗也摸哩,知道不知道,他們家人和狗在一個被窩裡睡哩,她有兩個男人!牛鈴從樹上下來,說了一句:你可憐就沒一個。拉了狗尿苔就去了村南口。

  村南口並不是來回在瘋著,狗尿苔看到了從來也沒看到過的場面就跑到了一邊大聲嘔吐。那是在樹上捆綁著一個人,這個人沒有穿棉襖,身上一件褂子卻被撕開了,只剩下兩個肩和一半還帶著紐扣的襟,褲子還是棉褲,但溜脫在腳面,而肚子血哩胡拉,就像是用鐵耙子扒了無數次,裡邊的心呀肺呀全被掏了,腸子幾節斷在地上,有一節還連著肚子,卻拉到了樹後,流出的血已經凍成了冰。狗尿苔一嘔吐,接著是牛鈴也嘔吐,再接著所有圍看的人就都嘔吐,哇,哇,哇,越嘔吐越感覺到還要嘔吐,但先吐頭一天晚上吃過的東西,再吐清水,再再吐出來的清水裡有了綠的顏色。霸槽和馬部長也來了,霸槽說散開散開,走近去想用什麼東西覆蓋住那人,但他身上穿著黃軍大衣,大衣裡只有破得只剩前襟沒了後襟的毛衣。馬部長讓人解了繩索,把那人放在地上,霸槽就去塄畔抱了一捆稻草扔在了那人身上。他在問身邊的跟後:晚上幾點跑的?跟後說:雞叫頭遍的時候跑的。霸槽說:抓了就抓回去呀,誰讓綁在這兒的?跟後說:禿子金領人來抓的,不知道為啥就綁在這裡?霸槽說:他人呢?跟後說:恐怕還睡著吧。霸槽好像生了氣,大聲地說:讓他來收屍!

  馬部長一直沒吭聲,她就蹴在死屍邊用樹棍兒戳著稀巴爛的肚子。一個女的競這麼大膽,散開的人又回頭往這邊看,他們開始低聲議論,這個人是誰呢,怎麼被綁在這裡,又怎麼這般慘地死了。當聽說這人是政訓班的,昨晚逃跑了讓抓住綁在這裡凍的,那肚子成了這樣,是縣聯指人和榔頭隊人打成這樣嗎?有人就推身邊的人說:你過去看看,那是用刀砍的還是用耙子扒的?被推的人不敢去,推著人就說:看人家馬部長!你不如個女的?被推的人又嘔吐起來。馬部長在輕聲叫霸槽了,馬部長說:我擔心是聯總的或者天布回來殺的人,但你看看,這沒有用刀的痕跡,肚子咋就爛成這樣?霸槽看了看,突然從那節拉出的腸子上捏了什麼東西,就又在地上察看,地上凍得硬邦邦的,他又跑到漫坡下的地頭上,用腳踢了一下,就說:他媽的,瞧這屎,是狼幹的事!

  霸槽的話是對的,大家都在猜測著這逃跑者的死因,把什麼都想到了,就是忘記3,冬天裡狼沒有吃的,會從山裡出來尋食。但往年冬天的狼出來了,只進村拉豬叼雞,這一回卻怎麼就偏偏要吃人?

  金牙在禿子金趕來後就用草麻卷了,以馬部長的命令,後窪尋個地方埋了去。禿子金和人抬著席筒穿過了村道,經過誰家院門口,院門都立即關了,而且吐幾口唾沫,還要把一碗水潑出來,說:鬼不要尋我來!這話禿子金聽了,禿子金說:這狗日的前世是個豬,才叫狼吃了!他們把席筒抬到後窪地,禿子金就在天布家種麻的那塊自留地裡挖坑埋了。

  但是,過了三天,屍首又被刨了出來,刨的不是天布的媳婦,是迷糊知道死的人嘴裡有顆金牙,他就在夜裡刨出來把牙撬了,再埋時,土只壅了一半,後來還是霸槽再讓人把死屍埋到了後窪地左邊的溝底裡。

  金牙死後,政訓班的人就安靜多了,再也沒有人謀著要逃跑。但窯神廟的門還是緊關著,兩個縣聯指的人在那兒站著看守。狗尿苔沒事了就站在三岔巷口往那裡看,早晨太陽從屹岬嶺側邊的梁上過來的時候,廟門口一直到山門的那一段漫坡路上,白光一片,隱隱地還有著粉的顏色,人從那裡走,雞呀狗呀也走,走著走著似乎就都溶化了,直到一頓飯時間,太陽跳到了嶺頭上,那路上的光氣就散了,能聽到廟院裡有了人的說話聲,說的什麼聽不清,傳到瓷缸匣坯砌成的巷裡,就含糊成嗡嗡聲,而廟門口的兩個看守則解開棉襖捉虱。中午,或者下午,政訓班的人才能出來.打頭的是支書,他好像依然是那些被關押人的領導,分配著人或者去劈柴,或者和泥拓坯,或者淋濕了稻草打草鞋。據說窯神廟裡太冷,他們要用坯砌火炕呀,劈柴也緊缺了,只能用斧頭劈那些樹根疙瘩,而打草鞋卻是要給所有縣聯指的人和榔頭隊的人穿,要保證五天每人配上一雙。別人都分頭幹起來了,支書就還是坐在那裡開始打盹,但只要誰剛貓了腰要走開,他還是閉著眼,說:幹啥呀?回答是:我尿呀。又有了鼾聲。

  他們在那裡勞動,狗尿苔絕不去跟前,即便是支書的老婆也在這裡的牆頭後看,一邊看著一邊抹眼淚,他還是給支書的老婆說:你不要去,去了只給他惹事哩。支書老婆說:你支書爺有胃病哩。狗尿苔說:胃病不是好了嗎,你看他都胖了。支書的老婆說:那是浮腫。但是,當榔頭隊又從外邊拉回了一架子麵粉了,狗尿苔才肯走近去。他喜歡那面袋子裝著麵粉,飽飽的又虛虛的,打一拳頭,拳頭就陷進去而且拳頭也變成了白的。這些麵粉他是吃不上的,所以他們也讓他幫著把麵粉袋子扛到窯場去,他說他扛不動,甚至人家把麵粉袋子放在他的肩上了,他就壓趴在地上。人家說:你扛了,這布袋給你。他又從地上站起來,扛了往山上去。狗尿苔得到過三個麵粉袋子,他把袋子拿回來在水裡涮,面水還做過一頓菜糊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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