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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得了見鬼的方法,狗尿苔和牛鈴說好晚上人睡定後就去村南口的路畔去見鬼。而狗尿苔卻又把善人說黃生生不能活著來的話說給了三嬸,三嬸又給牛路媽說了,牛路媽就急了。因為馬部長和霸槽安排了牛路、老誠和聯指的人用手扶拖拉機去洛鎮接黃生生。牛路已經出門走到村道,牛路媽就攆了來把他拽回家,然後讓牛路上炕去睡,牛路媽去給霸槽說牛路感冒了,渾身疼得去不了。霸槽說:咋說病就病了?有些不信,來牛路家看。牛路聽著霸槽進了院,在炕上吭呐一聲,擤出鼻涕,霸槽進屋瞧見牛路鼻涕流得多長,掛在嘴唇上,噁心地就走了,說:不中用!

  去接黃生生的手扶拖拉機當天竟然沒有回來。到了晚上,狗尿苔和牛鈴卻準備了白紙,也找了一根香,要到村南口去見鬼,卻聽說去接黃生生的手扶拖拉機晚上肯定要回來,他們怕撞上,只好又推到明晚上。但是,整整一夜,接黃生生的手扶拖拉機還是沒有回來。第二天一早,村裡傳開消息,手扶拖拉機接了黃生生出了洛鎮不到三裡路,過一個山崖,遭到了天布和灶火的伏擊。當時是天布和灶火一夥人從崖上掀下幾塊大石頭砸著了手扶拖拉機,手扶拖拉機翻到河裡,變成一堆爛鐵,車上的人全摔出來。老誠摔得最遠,正好摔在一堆沙上,半個臉沙子鑽在肉裡,血糊啦啦的,他爬起來去看別的人,司機和另一個聯指的人都昏了,他喊他們,拍他們的臉,他們醒過來,卻一個斷了胳膊,一個斷了腿,硬是爬起來,這才記起了黃生生,但是沒見了黃生生。黃生生呢?爛鐵一堆的手扶拖拉機翻扣在石頭窩裡,輪子還在嘩嘩地轉,一群鳥卻在那裡鵮著什麼。把鳥哄開,黃生生的頭在那裡,鳥把頭鵮得稀巴爛,趕忙去扶,那僅僅只是一個頭,頭和身子分離了,頭連著脖子和後脊背的一張皮,身子還在爛車廂下壓著。

  牛路媽在當天的黃昏,手巾裡包了幾顆雞蛋上了中山,她給善人磕頭,說善人救了牛路。末了卻疑問:你咋就能知道黃生生不能活著?善人說:他若能活著,還算有天理麼?因為咱這一方的人,男不忠者,女不賢者,老天爺才叫他來攪鬧,他本應有四十年的命,可他們拉起派來,便天天吃喝,釁事鬥擾,把四十年的福就揮霍光了,這是神差鬼使,偏要找到我的頭上來接送他治傷,真是自討苦吃!他屬陰,怎能擔得起我的陽光去照呢?不照還好,這一照,准把他給照化了!牛路媽第一回聽到善人說這麼大的話,本來還要叫牛路也來山上再聽聽善人的開導,但還是沒讓牛路再去,嫌牛路去了,善人還得意地說大話,萬一牆外有耳,被縣聯指和榔頭隊聽到,那就害了善人也要害了牛路。此後,牛路的病就沒有再好,出門一見人,擤得鼻涕就長長地掛在嘴唇上,說:身子難過很!窯場和卡站上的事,別人再讓他幹,他不幹。

  狗尿苔和牛鈴還是約定著要見鬼,為了不讓別人知道,分別在天黑後往村南口去。到了石獅前,雞開始叫頭遍了,他們就雙腳用白紙包了,又把一張白紙頂在頭上,再鏟泥片放了。開始點香了,你給我把香插上,我給你把香插上,牛鈴卻說:我咋有些害怕呢?狗尿苔也說:我也害怕,這香一插,鬼就來了嗎?牛鈴說:善人說能來的,你估摸,要來的都是哪些鬼?狗尿苔說:第一個會不會是下河灣死的那個,再就是開石,立柱,還有黃生生?他們來了恐怕要尋著報仇呀。牛鈴說:尋誰報仇讓他們尋去,咱都不吭聲。牛鈴突然想起了什麼,說:哎喲,我媽我大會不會來呢?他們一來看到是我,說:牛鈴你咋在這?我……。狗尿苔說:也不吭聲。牛鈴說:那不行,你見著你媽你大能不吭聲?!噢,你沒媽沒大。狗尿苔把香點著了往牛鈴的頭上泥片上插,聽了這話,手顫起來,不插了,想:我媽我大是啥樣呢,真的就是他們來了我也認不得。牛鈴說:你咋不插呢?狗尿苔說:你吭聲吧,你媽你大不會來的,他們只在夢裡來,今黑裡你就看開石立柱和黃生生吧,黃生生的頭上連著脊背上一片皮,那就飛著來哩。牛鈴一下子把頭上的泥片擼了下來,人也站起來了,說:我不見了,我嫌害怕哩!這時候,狗尿苔一把捂住了牛鈴的嘴,又拉著牛鈴蹴在石獅下。牛鈴不知道咋回事,口被捂著氣又憋得渾身亂動,狗尿苔仍不鬆手,直過了一會兒,手放開,悄聲說:前邊塄畔好像有個啥?牛鈴朝遠處塄畔看,黑糊糊看不清,也沒響動,說:有啥哩?狗尿苔說:像是個人影兒,忽地閃過去了。牛鈴說:是不是鬼來了?狗尿苔說:咱還沒點香哩。卟通一聲,好像什麼掉下去了。狗尿苔和牛鈴都不吭聲了,緊張得站起來,幾乎是同時說:誰?誰咋啦?!沒有回答,一種篤篤篤地響卻在身後,接著一個人走來,狗尿苔和牛鈴立即把白紙和香扔了,他們看見走近的是來回。

  狗尿苔說:哎!哎!

  來回也看見了他們,說:哦,碎髁!

  狗尿苔說:黑漆半夜的你這往哪兒呀?

  來回說:這有多黑,有瞎子黑?!

  牛鈴說:咋沒老順陪著?

  來回說:有昂嗤魚哩,你聽,聽麼。

  州河裡的昂嗤魚並沒呼叫自己的名字,夜裡太冷,河水怕都凍住了,昂嗤魚就在冰裡。來回是前兩句還能正常說話,說過兩句就聽不懂她在說啥了。

  隨之而來的便是人聲鼎沸,一片火把從村道裡湧了過來,這是縣聯指的十幾個人,還有禿子金,迷糊和跟後,他們很快地圍住了狗尿苔、牛鈴,來回突然拔腿就往石獅下的漫坡跑,但她沒有跑多遠就被捉住了,禿子金舉了火把在她臉前晃,火把竟然把來回的劉海都燎著了,發出一股焦臭味。禿子金說:這不是,這是老順家的瘋子!來回說:叫我吃宴席呀?旁邊人說:吃個拳頭!拳頭打過來,拳頭卻展開了,在來回的懷裡摸了一下。禿子金過來問狗尿苔和牛鈴:你倆在這幹啥哩?狗尿苔說:牛鈴家的貓沒見了,尋貓哩。禿子金說:糊說,貓自己尋不著回去?狗尿苔說:它是女貓,會被……。禿子金說:胡扯啥呀,看見沒看見有個人往村外跑?狗尿苔說:沒見。禿子金就喊道:狗日的他腿爛著,肯定跑不遠,分開尋,分開尋!一夥人就分散著火把又跑走了。牛鈴說:這尋誰呢?來回卻在罵,她說:日他媽的在我懷裡摸麼,我只說日他媽的要摸我奶哩,摸就摸吧,誰知道日他媽的把我懷裡幾毛錢摸走了!

  一個小時後,就是狗尿苔和牛鈴回去不久,禿子金他們在塄畔下抓住了政訓班的一個逃跑者。這人長著地包天的嘴,嘴裡鑲著一顆金牙,或許正是下嘴唇長上嘴唇短的緣故,他才要鑲上了金牙。金牙在吃完了晚飯,說他肚子疼要上廁所,縣聯指的一個人拿著木棒帶他去了廁所,然後蹲在廁所外看守。金牙的一條腿害風濕疼,平日行動並不利索,也確實是拉肚子,稀屎和屁中咚咚響,看守並沒在意,還罵著:你放毒氣啊?!蹲遠了吃煙,可吃過了三鍋煙,金牙沒有出來,又罵:屙井繩呀你!沒有回答,去了廁所,廁所裡沒人只有件棉襖,金牙竟然是從蹲坑槽子裡鑽出去跑了。金牙的逃跑使窯神廟裡人都驚慌了,已經睡下的禿子金起來,吆喝所有的看守都不要睡,嚴加防範,他領著十幾個人就在村裡搜查。村裡沒有,再沿著村四周的塄畔尋。因為古爐村除了一面靠著中山,三面都是土塄,土塄最高處有三間房高,最低處也有幾米,他們根本沒想到金牙會從塄畔跳下去,而只搜尋著塄畔的樹柯拉子和架在樹柯拉子裡的包穀稈,稻草和麥草堆。就在村南口遇見了狗尿苔他們後,往西走了五十米左右,一叢野棗刺中發現了一隻鞋,這鞋是金牙的。搜尋的人翻遍了那裡的一堆一堆包穀稈,都沒有金牙的蹤影,有人就拾起了石頭往塄下扔著發洩,沒想塄下有了一聲呻吟。禿子金大喊:到塄下去,到塄下去!四五個人從前邊的小路上斜跑下去,黑咕隆冬的塄底裡果然躺著金牙。金牙或許是從塄上跳下去的,或許失腳掉下去的,他的一條腿原本風濕著,偏還是那條腿就骨折了。當下壓住金牙就打,打得都不能叫喚了,禿子金讓拉回廟去,但金牙已經走不動,打的人又都凍得打牙花子,沒人肯伸著手把他抬回去。縣聯指的人就說:覺睡得暖暖的,狗日的害得咱凍哩,他不怕凍,就讓他先在這兒凍一夜!當下解了金牙褲帶,把他胳膊扭著在樹上捆了。褲帶一解,金牙的褲子就溜脫在腳面上。又有人在塄畔的稻草堆抽了一撮擰成繩,把金牙從脖子到腿彎子綁纏了十二道,然後說:他跑不了,明早來往回抬。一夥人才回窯神廟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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