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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誰也沒有想到開石會死,開石也沒有想到,所以就在他病重得超不了炕,他和家裡人沒考慮過棺材的事,人突然一死,面魚兒說把他預備的棺材給開石用吧,土根、有糧和長寬都來給面魚兒說:這話你不能說!開石是你的兒子,可畢竟還不是親兒子,就是親兒子,都是親兒子給老子送終,你享不到他的福,倒把棺材讓給他?!面魚兒做難了,說:那總不能拿席捲了埋吧?長寬說:開石家裡那三格子板櫃,把櫃腿鋸了,打掉格子,不就行了嗎?面魚兒說:開石家裡值錢的也就這個板櫃了,那他媳婦……。長寬說:她沒生沒養的,開石一走,她還能留住?面魚兒覺得是這回事,便不再提讓出他棺材的話。每頓吃飯前都要給開石燒紙,開石媳婦卻遲遲不燒,面魚兒老婆說:你快來燒紙麼。她說:你沒看見我正忙著要做飯嗎,你燒,你燒麼。面魚兒老婆說:你不燒,我咋燒!開石媳婦跪在靈堂前,哇的就哭,哭聲裡卻不提開石了,只訴她的可憐,以後日子咋過呀。院子裡板櫃拉了出來鋸櫃腿,又拆了格檔和鐵栓,面魚兒老婆一眼眼看著,又抹眼淚,說:這櫃是開石三年前才做成的,做的時候他還說啥時候糧食把櫃能裝滿就好了,沒想他是在給自己做棺材。那櫃縫沒合嚴,給開石拿布糊一遍吧。問開石媳婦要布,開石媳婦說她沒布,面魚兒老婆又把自己的白粗布拿來,把板櫃裡邊糊了一遍,

  村子裡任何人死了,除了親屬,幫忙的人一般都不會太悲傷,一方面人都會死的麼,一方面這個人死於病或死於老,似乎離自己還遠,就幹著活,吃著煙,說笑的還是說笑,只是發感慨:唉,可憐一輩子沒過上好日子就死了。或許是:唉,咋這沒福的,孩子都大了,有勞力了,往後日子要好呀他卻死了。但是,開石的死使村裡差不多的人心裡都是驚的,開石是疥要了命,得疥的人又這麼多,會不會也要疥上臉?所以,既可憐了他,又害怕了他,入殮時白布把他裹得嚴嚴的,連頭連臉都沒露,指頭粗的繩索捆了一道又一道,希望把疥連同開石永遠封在棺材裡。開石的墓當然還在中山根的那片墳地裡,但沒有用磚拱穴,僅僅挖了一個坑,坑要比往常的墓坑深了一尺,棺木放進去,就被土壅實了。

  埋葬了開石,人們的心情並沒有好起來,不管是在窯場還是在公路的卡站上,誰一提說開石,立即有好多人制止,說:不要說啦!後來大家都避諱說,但是,每個人身上總是要癢的,只要一癢,立即就又想到了開石。他們在尿尿的時候,反復地在交襠裡看有幾個小紅疙瘩,相互見面了,以前問候吃了沒有,現在是都不做聲,先看著對方的臉,然後一個說:我沒事。一個也說:我也沒事。可誰能保證自己真的沒事嗎?人人心驚著,脾氣就暴躁,村子裡驟然地多了吵架,為誰家的雞偷吃誰家幾口晾曬的糧食,誰家的貓又趴在誰家的院牆頭叫春,他們就高喉嚨大嗓子的罵,甚至挽纏在一塊胡踢亂打。而窯場和公路卡站上的,也更是像吃了炸藥,得稱就和跟後打了一架,縣聯指的人插話向著得稱,跟後不願意了,又和縣聯指的人吵,結果跟後把人家的棉鞋扔到了州河裡,人家拉住跟後的胳膊就咬,咬出了四個血牙印子。甚至鐵栓和那個胖子話不投機也打起來,鐵栓打不過胖子,吃了虧,而已經被大家勸開了,胖子到小木屋的炕洞裡去取他烘烤的一雙濕布鞋,鐵栓趁他頭鑽在炕洞,拾起個木條子就在他屁股上抽,把木條子都抽斷了。

  馬部長召集了所有的縣聯總人和榔頭隊的人開了一次會,嚴厲指責著不團結現象,強調目前的形勢不容樂觀,縣聯總雖然失敗,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們並不甘心退出歷史舞臺。據可靠的消息,省聯總正組織力量要來支援縣聯總,縣聯總也在蠢蠢欲動,糾集舊部,可能將有一場更大的武鬥發生。讓大家一定要團結,提高警惕,嚴堵嚴查。會後,霸槽就把鐵栓和跟後叫到一邊,讓鐵栓和跟後能主動去給縣聯指人賠禮道歉,但鐵栓和跟後就是不肯,霸槽耐著性子講賠禮道歉的重要性:一是沒有縣聯指的同志,天布灶火磨子能不回來嗎,榔頭隊能守住古爐村嗎?二是這一次為什麼武鬥,武鬥又這麼激烈,都是各派為將來成立革命委員會做較量的,誰的勢力大誰將來就進入革命委員會的名額多。他說:你兩個真蠢,也不用腦子想想,不維繫好他們,就沒有咱們的勢力,咱們沒勢力了,洛鎮革命委員會裡,你鐵栓想不想進,你跟後想不想進?鐵栓卻說:我不想進。跟後也說:我家墳上就沒有當官的脈氣,我只圖能吃飽肚子哩。霸槽就罵道:狗肉上不了席面,咱不成功了,你吃屎去,他天布灶火磨子就在外邊流浪哩,你也流浪去!罵得鐵栓和跟後狗血淋頭,只好去給縣聯指的人低頭回話。

  在這之後,縣聯指的人和榔頭隊的人又去了洛鎮兩次,向鎮北馬坊店的糧站和信用社又借糧借款。這兩次馬部長沒有去,霸槽背了槍帶人去的,他只說借不到,沒想挺順利,拉回了兩手扶拖拉機的大米和白麵,還有一大口袋的人民幣和糧票。但是,也就在最後一次去借糧借款時,得知了兩件不好的消息,一是黃生生住在鎮衛生院,病情惡化,很可能不行了,二是麻子黑和守燈成立了一支造反隊,這支造反隊竟然發展很快,成員有下河灣人,西川人,還有洛鎮和縣城關鎮的人,他們在馬坊店信用社也借過錢,當時信用社不借給他們,他們就捆綁了信用社的人,硬搶走了五萬四千三百元人民幣。

  有了更多的糧食和錢,榔頭隊補充到卡站上去的人也可以到窯場吃飯。這是一個大的改觀,榔頭隊的人堵查的積極性就特別高。這一天,又攔住了一輛班車,扣住了五個可疑的人。這些人拒不承認他們是聯總的人,任何聯總的組織都沒參加。禿子金和迷糊搜他們身,迷糊搜出了一個紙包,包了兩個點心,當場拿出來就吃,大家見迷糊吃點心,都過來搶,迷糊就把兩個點心同時塞到嘴裡,舌頭調不開,又咽不下,氣都憋得出不來,最後吐出來就用腳踩了,說:我吃不成,誰也吃不成!再搜另一個人身,搜出了一個紙煙盒,他看了一眼,紙煙盒裡還有三根紙煙,旁邊的人都拿眼看著,他把煙盒一握扔到公路邊的草叢裡,說:狗日的,我還以為有煙呢?!但得稱知道迷糊的小把戲,過去把那紙煙盒撿了,說:狗日的,我還以為沒有煙呢?!拿了紙煙跑到鎮河塔後邊的竹叢裡去吃了。禿子金在搜另一個人,這人身上沒有吃的也沒紙煙,卻有一把刀,禿子金抓過了刀,叫道:狗日的帶刀!那人說:那是菜刀。禿子金說:菜刀不是刀?你帶刀幹啥呀,殺人呀?那人說:過風樓的菜刀有名,我買了一把,身上有刀就是殺人呀?禿子金說:武鬥時期出門帶刀我就懷疑你是聯總的!那人說:我身上還帶著個雞巴哩,那也懷疑我是強姦犯呀?!禿子金叭地扇個耳光,罵道:你嘴還能說呀?!五個人就全關在小木屋,等著馬部長來了再審查。馬部長還沒來,胖子從窯場吃完飯過來,一看那五個人,抓住一個就打,說這人他在縣城見過,是聯總,眾人一窩撲上去就打。禿子金就又多踢了那個帶刀的,隔著褲子在交襠裡一捏,說:讓我看看還是不是強姦犯?指頭粗的一點點,你也敢張狂?!

  晚上,五個人在窯神廟裡遭到拷打,查問著他們從這裡要逃到哪兒去,出去要幹什麼?被胖子認出的那個人招了,說他們逃出去要到縣城北的巒莊和他們的頭兒會合,但另四個人仍是不承認是聯總的。不承認再打,拿劈柴打,拿板凳面子打,打得頭破血流了,胖子就累了,讓跟後繼續打。跟後說:血流得那樣了,我看著下不了手。胖子讓套了麻袋打。四個麻袋包在地上滾蛋子,叫聲疹人。霸槽和水皮正在老宅屋院子裡殺灶火家的狗,因為馬部長來了月經,總覺得身上寒冷,霸槽就建議吃些狗肉補補,就讓水皮去弄狗肉,水皮想來想去要殺狗只能殺灶火家的,就把狗逮來殺了:狗肉還在煮著,聽到窯神廟傳來的慘叫聲。

  霸槽說:聲咋這大的?

  水皮說:天擦黑我去廟裡了,狗日的都不交待麼。

  霸槽說:笨得很麼,不會用別的聲把叫聲遮住?!

  水皮就出去了,過了一會兒,聽不見慘叫,卻響起了叮叮咣咣的社火鑼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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