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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匆匆把一擔水擔回家,杏開人已經走了,婆說她留杏開沒留住,狗尿苔就說:她倒哭啥的,應該去找霸槽!婆說:你知道她的事了?她去找過,兩個人吵了一架。狗尿苔說:我去找!婆說:你是誰,你去找?你以為現在的霸槽是以前的霸槽了?

  從此的狗尿苔,再不願意在古爐村亂鑽亂跑了,心裡長了草,人也蔫了許多,見著霸槽和馬部長,能躲就躲,躲不了就走過去,不說話,瞪著瓷瓷的眼。婆又操心狗尿苔又要像以前一樣犯病呀,倒領著他出去到中山坡上挖老鴉蒜,挖野棗刺根,還領著去河堤上掃樹葉子。但狗尿苔又受不了婆處處管他,說:我沒事的!再出門就不讓婆陪著。

  那一天,是晌午飯吃過吧,狗尿苔帶了火繩,原準備去中山上看看善人呀,卻見霸槽就站在窯神廟門口,他就改變主意,不去中山了,回家做些魚竿,要去河裡釣魚。古爐村的人不吃魚,但縣城來的人吃魚,他已經有幾次去釣魚,就帶著貓,故意把釣上來的魚當著卡站上的人給貓喂。但他又帶了貓去了河邊,霸槽竟然也到了卡站上。卡站上擋住了三輛車,車上的人全部下來接受檢查。是鐵栓檢查的,過來給胖子彙報:沒有可疑的人,只是一個人提了一桶白酒。胖子說:那咋是沒可疑人?鐵栓就把那人提溜出來,硬說是聯總人,最後算是把人放了,酒卻扣了下來。有了酒,霸槽就讓鐵栓進村去守燈家尋酒壺酒盅,守燈家是有一套銅做的酒壺酒杯,鐵栓把守燈家翻了個亂七八糟,才把酒壺酒盅拿來。那些縣聯指的人說霸槽就是講究,霸槽便講起為什麼要拿酒壺酒盅,是因為古爐村人常說:這壺酒不能冷喝了。冬天裡喝酒就要熱喝,酒壺就在架起的火堆上燎。又講有了酒壺就得有酒盅,這是配套的,就像男人要配女人一樣,一個酒壺可以配四個或六個酒盅,而不是一個酒盅配兩個或三個酒壺吧。喝酒的人就說:啊這有道理。狗尿苔聽了,心裡說:道理個屁!擰身去鎮河塔後的潭裡釣魚,釣了魚拿在塔根下給貓喂。貓往常吃魚,一口叼了魚就吞下去了,今日卻也用爪子把魚擺順,先吃了魚的嘴,再吃魚的眼,然後臥在那裡看著魚還在搖尾巴,它卻又洗著了臉。狗尿苔說:你學誰哩,窮講究!胖子就喊著狗尿苔你把魚拿來烤了吃,狗尿苔就是不過去。霸槽便搖搖晃晃過來了,說:把魚給我!狗尿苔好像沒聽見,對貓說:還吃不?貓說:咪!狗尿苔說:還吃呀?你想吃哪條,白條子還是昂嗤魚?貓叨起了一條白條子。狗尿苔說:瞎眼,認不得哪個漂亮哪個醜呀?!霸槽說:把魚拿過去給他們烤去!狗尿苔說:我喂貓哩。霸槽一腳把貓踢了,說:你還瞪我?狗尿苔說:我沒瞪你,我眼睛大。霸槽還是穿著軍大衣,酒喝得熱了,他脫了軍大衣,裡邊就是杏開為他織的紅毛衣,他蹲下來挑撿著那四五條魚,狗尿苔突然有了想把紅毛衣撕下來的感覺,就用手拽了一下他的袖子,袖子一下子變長。霸槽說:你那髒手!手一松,袖子又縮短了。狗尿苔說:你不嫌髒的。看見了霸槽的屁股靠著塔,而紅毛衣後襟上有一個線頭掉脫著,就把線頭掛在塔縫裡長出的小青柯樹枝上。

  狗尿苔希望看到的一幕終於看到了,當霸槽提了三條昂嗤魚向卡站走去,身後就拖著一條紅線,他竟然全無知覺,紅線就越拉越長。在他把魚扔給了縣聯指的人,一轉身,縣聯指的人發現毛衣已沒有了後襟,而狗尿苔和貓卻從地堰上往村裡去,貓說:妙嗚!狗尿苔說:妙嗚!狗尿苔就抱起了貓,人和貓都快樂地說:妙嗚妙嗚!

  狗尿苔有了報復的快感,就在他回到了村裡,他想著如果是秋天就好了,他可以到霸槽家尿苔就這麼想著,不知不覺競走到了霸槽的老宅屋前,見院門關著。院門關著裡邊就有人,是馬部長正用窯灰搓身子嗎?那疥是越搓越長吧,長得腿上有,胳膊上有,再長到臉上到處都有。狗尿苔就去了牛圈棚院裡,爬上了靠近老公房的那棵樹上,又從樹上到了霸槽家的山牆頭上,他往霸槽家的院子裡看。院子裡沒人。哦,馬卓一會兒就從上房屋出來的,她一定會問他:這臉上怎麼這樣多的紅疙瘩呀?他就編哄她:那不是疥,是痘痘。但是,狗尿苔在山牆頭上蹴了好久,馬卓並沒有出來,倒是山牆邊的煙囪往外冒煙,這是燒炕的煙。狗尿苔揭了一頁瓦苫著了煙囪口就跳下來,他聽見了霸槽的院子裡馬卓在大聲咳嗽。

  狗尿苔喊:面魚兒叔,叔!他喊聲低沉,卻充滿了得意和喜悅,而面魚兒沒在,所有的牛都在笑。牛笑起來嘴就往後咧,牛牙顯得老大,鼻孔裡往外噴白氣。

  面魚兒沒有在牛圈棚,在開石家裡,這時候的開石咽了氣,屋裡一片哭聲。

  在清早,開石突然精神好了許多,他能坐起來,還喝了一碗包穀糝稀飯,媳婦又問還想吃些啥,開石說他吃土豆糍粑。開石媳婦把這話說給了婆婆,面魚兒老婆說:他是不是想見鎖子呀?開石媳婦說:昨兒夜裡,他燒得糊糊塗塗的還念叨著鎖子,可這話咋去給鎖子說?面魚兒老婆說:你收拾好土豆,我給鎖子說去。面魚兒家是有一個石頭臼子,專門砸土豆糍粑的,開石分家另過後,石頭臼子就在鎖子現在住的屋裡,以前誰家要吃糍粑,都是去鎖子那兒砸的,可自從開石入了榔頭隊,鎖子入的卻是紅大刀,兄弟倆就沒少吵過。紅大刀散夥後,開石想讓鎖子給霸槽低個頭,改邪歸正加入榔頭隊,鎖子不聽,說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你以為榔頭隊就永遠贏嗎,天布灶火磨子就不回來嗎?開石說:我念你是兄弟我才勸你,你個不知好歹!等捉住天布灶火磨子了,有你吃的虧!鎖子說:你還念兄弟情呀,你是看我的笑話!天布灶火磨子捉不住,我在村裡呀,你讓霸槽來逮我麼,我等著他來逮哩!兄弟倆吵過這一架就成了仇人,再不招嘴,開石到面魚兒家來,看見鎖子在,屁股一擰就走,鎖子到面魚兒家來取個什麼東西,看見開石在,連院門都不進,喊著媽把東西遞出來也就走了。面魚兒在牛圈棚裡給長寬訴過苦,說牛槽裡見不得伸進個驢頭,他兩個兒子是一個山上的兩個老虎呀。長寬還說:這也好,咱古爐村之所以餓不死人,是一半水田一半旱地,天早了稻子不收包穀收,天澇了包穀不收稻子收。你兩個兒子兩個組織,不管誰贏你家老贏!說得面魚兒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面魚兒老婆去了鎖子那兒,說:你哥病得恁重的你真的也不去看看?鎖子說:他有他的戰友哩,我是啥?面魚兒老婆說:就是仇人也不至於這麼情薄吧,你等著他死了才去嗎?鎖子這才和他媽一塊拿了石臼到開石家。開石還在炕上坐著,鎖子說:好著哩嘛!面魚兒老婆就對開石說:鎖子一聽說你想吃糍粑,立馬就把石臼子拿來了。開石說:鎖子你坐。拿上凳子讓鎖子坐,這炕上被褥有疥哩,別給鎖子也染上了。鎖子說:沒事,我也有疥哩。鎖子就坐在炕沿上。說了幾句病的話,開石就又說起人榔頭隊的事,說:你愛聽不愛聽,哥還得勸你,這形勢明朗成啥了,縣上鎮上是聯指的天下,古爐村是榔頭隊的天下,你要在古爐村生活,你就得入榔頭隊。鎖子真的不愛聽,說:你要不是榔頭隊的,也不至於病成這樣,你是讓我也死呀麼!開石媳婦說:你咋說這話,啥死呀活呀的,這不是來看望病人麼,來害病人麼。鎖子一直見不得這個嫂子,當下說:誰是來害病人了?村裡多少人染了疥,人家都沒事的,為啥我哥就疥上了臉?開石媳婦說:是我把疥往你哥臉上種了?!鎖子說:你凶啥哩,唼?有了你,這個家安寧過沒?要娃,沒了娃,大人,大人又得病……。面魚兒老婆過來就捂鎖子嘴,捂不住,從炕沿上推鎖子,說:你給我胡說!你胡說啥的!開石媳婦哇哇地便哭起來,鎖子順門就走了。面魚兒老婆又安慰開石媳婦,又勸開石不要生氣,事情總算安靜下來,開石說:我不生氣,給我砸糍粑,連湯帶水燴一碗糍粑。

  燴出的糍粑端了來,開石吃了一口,卻不吃了。這當兒面魚兒從牛圈棚回來,他是聽說鎖子和開石媳婦叨了嘴,心慌慌地就跑了回來。到了院門外先聽聽動靜,院裡安安靜靜的,松了一口氣,抬頭才看見南山嶺上滿是些白雲,入冬後從未見過這麼厚的白雲,而且從山頂上像瀑布一樣往下流。他進了屋,見開石好好的,就說:南山上的雲好看很!面魚兒老婆說:雲有啥好看的?面魚兒說:像天上的面盆子爛了,往下倒麥面哩!開石說:攙我到門口,我看看。面魚兒老婆和開石媳婦就攙著開石下了炕,開石腿軟,半天立不住,面魚兒老婆說:行不行?說天話哩,哪兒會倒麥面?開石說他行,顫顫巍巍到了門口,看了看,說:那是鋪棉花麼!面魚兒還坐在屋裡系鞋,他的一隻草鞋帶子斷了,又接了一節繩子,但繩子總是結不到一起。突然面魚兒老婆說:開石,你咋啦,開石!面魚兒趕緊跑過去,開石的身子已經撲遝下來,他娘和他媳婦攙不住,就抱住了,開石的眼仁子就在眼眶裡不見了,兩個眼窩全是白。面魚兒幫著把開石抱上炕,開石的眼仁子又出現在眼眶裡,再叫卻不應聲了。

  開石一心都想著媳婦再開懷哩,可就是等不來,他就死了,死成個絕死鬼。

  開石一死,霸槽張羅著後事,開石是榔頭隊的人,榔頭隊的人家都去靈堂上弔唁,因為不是本家本族,自然不會送去獻奠,只是去看看,燒三根香罷了。而朱姓的人家卻去得少,按規成,都要送一刀紙的,卻改成了送十張紙,開合的代銷店裡就把一刀一刀紙又分成十張一遝出售。有的去了靈堂上把紙燒了,有的到了院裡,見是榔頭隊的人都在那兒,把紙一放,也不去燒,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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