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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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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半夜的,窯神廟裡一有了鑼鼓聲,村裡人都知道那是白天裡又扣下可疑的人了。這種鑼鼓聲隔三差五就在夜裡響,慢慢人們都習慣了,但是,古爐村不知從何時起,一到晚上,貓就叫春,不是一隻貓兩隻貓,是七隻八隻在叫,叫起來此起彼伏,有像小孩被大人擰住了耳朵在哭,有像才死了人誰家的媳婦在墳頭上哭,有像啞了嗓子破鑼一樣地嘶喊,貓的叫春比窯神廟裡的慘叫更讓人心裡發緊。上年紀的人整夜合不上眼,連狗尿苔也從夢裡醒來,再也睡不成。狗尿苔爬起來,見婆還在炕那頭坐著剪她的紙花兒,他去尿桶裡尿了,說:婆,婆,這是誰家的貓叫嗎?婆的耳朵聾了,她能隱隱約約聽到鑼鼓聲和貓叫,但這些響動並不影響到她的情緒,好像那些響動如同院子裡風吹著掃帚,如同豬在圈裡又哼哼,她依舊靜心地剪她的紙花兒。狗尿苔又說:婆,婆,你不嫌聒呀?這回是大了聲問婆,婆聽到了,說:聒啥哩?尿了快睡去,站在涼地上尋著感冒呀!狗尿苔上了炕,偎過來看婆又剪了什麼,婆不讓看,催著他睡,他就把窗戶紙捅了個窟窿。院子裡又下起了雪,下雪的夜是白夜,他看見了院牆根的那棵樹上突然長了許多葉子。樹已經是光禿禿的樹股子了,怎麼又有葉子呢,定睛再看,掛滿了蝙蝠,就吃了一驚,說:婆,恁多的蝙蝠!婆說:下雪哩,有啥蝙蝠,睡你的!噗地把燈吹滅了,婆也睡下了。狗尿苔還在想著蝙蝠,說:婆,蝙蝠掛了咱一樹!婆說:蝙蝠是福呢。狗尿苔說:蝙蝠恁醜的有啥福?婆說:醜能避邪哩。狗尿苔第一回聽說長得醜能避邪,這話好像對呀,他狗尿苔長得醜,村裡亂成這樣了,他啥事都沒有麼,守燈長得白白淨淨,守燈挨了一輩子鬥,到現在還在外跑著不知是死是活。狗尿苔說:哎婆,你說醜能避邪,村裡人聽說蝙蝠是鬼變的,鬼咋就在咱院子裡的樹上呢?婆說:天一亮它們就飛了。狗尿苔說:為啥要等到天亮呢,咱得去趕了鬼!婆生氣了,說:你咋事真多!就是鬼,讓鬼在外邊守著夜! 終於到了天亮,狗尿苔早早起來,院牆根的樹上是沒有了蝙蝠,蝙蝠和夜一塊走了,但院子裡的地上一雞爪厚的雪。他走出院子,村道子裡有了一些人,都是用掃帚用鍁鏟掃著自家門口的雪。三嬸和老順在杜仲樹下說話,聲音不大,卻聽得清晰,好像那話也被凍著了,有著一種脆音。三嬸說:老順呀,這早去拾糞呀?老順說:下雪哩拾啥糞,你見著來回了沒?三嬸說:又沒見人了?幾時沒見的?老順說:夜裡還好好睡哩,貓一叫我醒來了就沒見了她,我只說她上廁所了也沒在意,天亮再醒來狗在哩她不在。三嬸說:咋是狗在哩她不在?你們各睡各的?老順說:咋能各睡各的,天冷,被子薄,狗就睡在我倆中間暖和。三嬸說:噢。她能到哪兒去,吆蝙蝠去了?老順說:吆蝙蝠?三嬸說:一大早立柱就喊叫著吆蝙蝠,好多人都去村口,你家院子裡沒蝙蝠嗎?老順說:這我沒注意。三嬸說:天神,到處都是蝙蝠,我家屋簷上就吊了一串,立柱說他家上房裡都鑽進了幾隻。老順說:聽說立柱他媽一直病著?三嬸說:病著的,我看難熬過這冬天,要麼立柱喊叫著吆蝙蝠哩,他嫌晦氣麼。狗尿苔就走了過去,說:我家樹上也有蝙蝠!他走得急,滑了一跤,坐在了雪地上。三嬸和老順沒有去拉他,三嬸說:這是咋回事呀,以前有蝙蝠沒有這麼多的蝙蝠呀,一下子就這麼多黑鬼!老順,老順,這該不會和開石有關吧? 三嬸的話是問老順的,老順也說不上什麼,狗尿苔卻把這話記住了,他有些害怕,甚至把他在雪地上滑倒的事也和開石聯繫了起來。開石就是在第一場雪的那天用腳絆了他一下,他就滑倒了,這次滑倒幾乎和那次一樣,他聽見渾身的骨頭像是木頭安裝的,哢嚓嚓響,然後就跌坐在地上。狗尿苔就把蝙蝠是開石的鬼魂變的話說給了牛鈴,牛鈴又說給了天布的媳婦,天布的媳婦在給長寬說時不但說蝙蝠是開石鬼魂變的,還是黃生生的鬼魂變的,長寬又說給了擺子,當立柱來擺子家借面籮兒,擺子說了長寬的話,立柱臉都變了色,說:這我得去鎮上了。擺子問去鎮上幹啥,立柱沒有說,拿了面籮兒就走了。 窯場上、卡站上都在議論著蝙蝠的事,鬼魂的恐怖籠罩著古爐村,每到換班去公路哨卡的人都打了火把,經過巷道,拿火把照著院牆頭的瓦楞和樹,查看有沒有蝙蝠,一連三天,只發現了七隻蝙蝠,拿火把去烤,蝙蝠再就沒有出現。而貓還在叫春,見了叫春的貓就攆。長寬說:攆的貓幹啥,人都幹那事哩,還不讓貓叫個春?迷糊問長寬:是啥意思?長寬說:人還是要有本事哩!迷糊說:我是聽不懂。長寬說:可憐。迷糊說:誰可憐?長寬說:你可憐。迷糊提了拳頭說:我可憐?你敢說我可憐?!長寬說:我可不是紅大刀的,打起來沒人幫你。迷糊到底還是把拳頭松下了。 長寬和迷糊在巷裡差點打起來,立柱卻把他兩個兄弟和三個妹子叫到他家老院子裡說事。立柱的媽長年都病蔫蔫的,在立柱被下河灣和鎮聯指的人打傷後,受了些驚就睡倒了,再沒下炕。眼看著老人一天不如了一天,又加上蝙蝠那麼多的飛到院裡,甚至鑽到屋裡來,就覺得心裡不美氣,聽了擺子的話,他就在鎮上給他媽買了壽衣。他父親去世早,當年埋父親時就拱了雙合墓,也同時給他媽做了棺材,按兄弟們立的規程,他媽的墓是老二拱,棺材是老三做,壽衣及喪事由他承擔。立柱把兄弟和妹子叫到他家老院子,上房裡他媽在炕上奄奄一息,廈子屋裡他們就商量著要給老媽準備後事的事。立柱拿出了全套壽衣,說咱們就這一個老人了,臨走要給老人穿好,原本買三件套的,他買了五件套,而買了五件套這錢就多了,多出的錢應該兄弟三人再平攤。這話一說出口,兩個兄弟都不同意,三個人就吵起來,氣得立柱就拿了壽衣出了門,說:那好,那好麼,怪我多買了,多買了我給我留下,我穿呀!三個妹子出來攆他,攆不上,紅脖子漲臉的順著巷道往村西走了。 第二天的傍晚,雪還是不緊不慢地下,地上把什麼都凍瓷了,磨眼家的豬圈垮了一個豁,豬跑了出來,他越攆豬越跑,竟然跑到山門後邊的樹林子裡,急得他要拾一塊石頭打豬,看著地上有塊石頭,一拾,拾不起來,又去拾一塊磚頭,磚頭還是拾不起來,全凍住了,一抬頭,卻看見樹林子後的那片墳地裡有個影子在動,忽大忽小的,豬也不攆了,喊著有鬼有鬼,連爬帶滾地跑回村道。村裡人聽了,問是不是看著是人,磨眼說誰這會兒去墳地的,是人怎麼能忽然大了忽然小了?又問是不是狼,下雪天狼肚子饑,可能是狼先躲在墳地裡等天黑了才要迸村的?磨眼說不是狼,狼在地上四個腿的咋能立起來,再說豬一聞見狼的氣味就嚇癱了,豬還會往樹林子裡跑嗎?這麼說就是鬼了,但到底是不是鬼,何況磨眼家的豬還得尋回來,仗著人多,一夥人就進了樹林子,卻再也沒見什麼東西,豬倒是在一棵樹下臥著瞌睡了。而就在這時,來回卻從樹林子的另一頭無聲無息地走了過來。原來是來回?可磨眼堅持說他看見的影子不是來回,那麼,即便是磨眼看花了眼,墳地裡確實是來回,來回為什麼會在天擦黑的時候去墳地呢?問來回:你幹啥去了?來回一語不發,搖搖晃晃向村道裡去,老順一股子風似地跑了過來,說:你又到哪兒去了?你又到哪兒去了?把來回還是掮起來,像掮著一袋糧食,才要回家去,前巷裡的立柱家就起了哭聲。 立柱死啦。 立柱是頭一天致氣從他家老院子裡出來,往村西走了,一夜就沒回來,第二天還是沒個蹤影,他媳婦以為立柱賭了氣又去鎮上退那三件壽衣,並沒多在意。到了傍晚,他媳婦正在案板上擀麵條,麵團子怎麼都擀不好,一擀開中間就爛個窟窿,揉了再擀,還是中間爛個窟窿,還說:這怪事!立柱就進了門。他媳婦一看立柱渾身泥雪,嘴臉烏青,手裡還拿著三件壽衣,就問你到鎮上去了,咋沒退壽衣?立柱說他沒去,他在後窪地裡氣得轉了一夜又轉了一天。他媳婦要罵他,但沒有罵,讓他快歇著,吃了飯早早去睡。立柱就坐在廚房的檻上,還在喘氣。他媳婦又在擀面,聽到咚地一聲,扭頭看去,立柱栽倒在了門檻下,頭和脖子一下子變得很粗,忙說:你咋啦,你咋啦?立柱眼睛就瞪直了,再沒說話。 立柱說死就死了,十幾年裡古爐村死過的人從來沒有像他死的這麼截快。他一死,他媽的病卻莫名其妙地好轉了,他穿著給他媽買來的壽衣入了殮,村裡人都說他不該說要把壽衣留下他穿呀的話。他死得截快,埋的也截快,因為他能燒窯,平日言殘口滿,得罪過許多人,紅大刀集資燒窯時他故意不去,姓朱的人家不再理會他,他又被鎮聯總的人打傷過,也與姓夜的人家記了仇,他的後事處理得非常簡單,還是他娘拄了拐杖去求霸槽,霸槽才派了榔頭隊七八個人把棺材抬到墳裡埋了。 古爐村接二連三地死人,連立柱都死了,人們就越發認定村裡是有鬼了。來回肯定不是鬼,她只是個瘋瘋癲癲的女人,但來回和鬼有什麼關係嗎,或者說,來回是看見了鬼?狗尿苔和牛鈴見了來回總想從來回的嘴裡套出些話來,來回始終不說話,拿一種很怪異的眼光看人,然後就啃蘿蔔,她就愛啃蘿蔔,牛鈴說:你最近沒聞到那氣味?狗尿苔說:沒有。牛鈴說:都死人啦你沒聞到?狗尿苔說:沒聞到。牛鈴遺憾地歎一口氣,而狗尿苔卻慶倖了,他的鼻子終於沒聞到那氣味了,舌頭就伸出來,舔了一下鼻子,算是給鼻子了個獎勵。雪白花花一片,當他們站在山門前朝著那片樹林子張望,談說著那天怎麼發現來回,而立柱又埋在墳地什麼地方,一陣撲啦啦地響,幾隻鳥飛過頭頂。狗尿苔認得這是白皮松上的鳥,撮了嘴就叫:嘎嘎咕咕——真!可是,鳥並沒有停下,一直往中山上飛。牛鈴說:又有人請善人說病啦!狗尿苔說:這一陣還有請善人?這麼說著,他們倒也決定了何不也去山神廟裡去看看善人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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