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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原本沒有多少人去的窯場,現在倒惹得人去看稀罕,那些卡站的人差不多都是縣城裡的幹部、工人和學生,長得和古爐村人不一樣,而且沒一個留著光頭,都穿黃色的軍大衣,即便沒穿大衣的,也都是小棉襖上罩件中山裝,四個口袋總塞得鼓鼓的,尤其是褲子,一律是前邊有開口。霸槽原來是一直學著縣城人的樣子的,這麼多的縣城人來了村裡,霸槽就不覺得特殊了。開石還沒和那些人打架前,那個胖子給開石了一件褲子,開石覺得老是一邊穿著容易爛,就把開口穿在了後邊,結果又蹲不下身,那些縣城人嘲笑過開石,村裡人也在笑開石。狗尿苔就讓婆也給他做一件那樣的褲子,但婆不會。讓古爐村人更驚奇的是馬部長,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能打槍,能講話,那麼多男人服服帖帖聽她的,他們以前沒聽說過,現在能親眼見了,以致連葫蘆那樣的老實人在家裡也覺得自己的媳婦不順眼了。葫蘆媽的臥屋牆黑了,葫蘆的媳婦想給婆婆刷刷牆,讓葫蘆去南山挖白土,葫蘆去了半天背回來不到一籠子白土,葫蘆的媳婦就嘟囔葫蘆懶,不像個男人,氣得葫蘆坐在門外吃煙,馬部長背著槍經過,他就對媳婦說:你看看人家!你會打槍呢還會在人面前說話?!葫蘆媳婦說:你看上人家啦?你尿泡尿照照自己!兩口子從來沒紅過臉,這回吵了一架。村裡人一湊堆兒都要說到窯場,其實,說得最多的是窯場上的吃喝,說人家吃白饃,吃撈面,即便吃糊湯,糊湯裡還煮了豆。姓朱的人家說這話也只是過過嘴癮,而姓夜的,尤其榔頭隊的成員議論這事時心裡就哄哄著氣,因為他們是吃不到那大鍋飯的,抱怨都是革命哩,造反哩,外來的人能吃香喝辣,他們只能稀湯寡水?!當霸槽讓他們給窯場送柴禾,送煮鍋的土豆、紅薯、蘿蔔和酸菜,送了一兩回就不願意送了。窯場上的那些活,比如再在窯洞裡修個大灶,架個大鍋,再用稻草編些鋪炕的草墊子,去山溝裡挑水,也是能推脫就推脫,推脫不了就磨洋工。或者,就讓狗尿苔去幹。

  狗尿苔是不停地到窯場去,他不明著去,總是約了牛鈴說是挖老鴉蒜呀、挖野小蒜呀,就來到中山上,卻常常坐在山坡上看著人家吃飯。這一天,狗尿苔說:如果讓你吃蒸饃,你能吃幾個?牛鈴說:我能吃五個!狗尿苔說:我也能吃五個!牛鈴說:你不行。狗尿苔說:我行!兩人爭得紅脖子漲臉,連窯場上吃飯的人都聽到了,那個胖子,也就是在公路哨卡上欺負過狗尿苔的那人,過來罵:我們的饃你們吃啥呀?!狗尿苔說:只是說說。那人說:不准說!不准說了,狗噁心?狗尿苔就故意大聲問牛鈴:你一次能屙多大一堆?牛鈴說:碗大一堆。狗尿苔說:你是牛呀?牛鈴說:牛屎裡有草節子,我屙的裡邊有蟲哩。胖子咯哇咯哇嘔吐,砸著土疙瘩攆他們走,戴花卻把他倆喊住了。

  戴花和開石的媳婦都是在窯場做飯的,開石的媳婦後來回去伺候開石,霸槽又把牛路的媳婦派去做飯。戴花一喊叫,狗尿苔悄聲說:我說來聲好久不見來了,戴花原來到了窯場。牛鈴說:長寬說他哪一派都不參加的,咋讓戴花也去做飯?狗尿苔說:做飯不一定就是榔頭隊麼,你看她胖了瘦了?牛鈴說:瘦了,吃那麼好的咋還瘦了?!戴花還在喊:你兩個長著耳朵出氣嗎?狗尿苔說:你喊誰哩?戴花說:喊你們哩!狗尿苔說:啥事?戴花說:沒水了,你倆擔水去,擔三擔子水,給吃個饃!狗尿苔說:我不愛吃饃。牛鈴對狗尿苔說:只要給饃吃,咱就擔。狗尿苔說:我不擔!牛鈴說:我想吃饃哩。狗尿苔就說:你吃吧,你去吃吧!甩了手就走,聽到有人在說:牛鈴你碎(骨泉)東倒吃羊頭西倒吃狗肉,你想擔麼還不讓你擔哩!戴花好像在求情了,說:不就是一個饃的事嗎,你們都懶得去擔,總得有水呀!牛鈴真的留下來去擔水了。

  狗尿苔從山上往下走,嘴裡不停地嘟囔:饃有啥好吃的,沒饃吃,我還不餓啦?一個饃能頂住多少饑?甭說一個饃,就是吃十個八個,還不是一泡屎全拉了?不吃,不吃饃,呸,就是不吃!

  一進家門,婆在臺階上坐著梳頭,狗尿苔說:婆,今兒啥飯?婆說:能有啥飯?你去刮些土豆,咱做面水子煮土豆。狗尿苔大聲地說:我要吃饃,吃蒸饃!他的聲大,婆聽得明白,但婆卻疑惑地看著他,嘴張得多大。杏開從山牆外的廁所裡過來,說:狗尿苔你今兒生日嗎,要蒸饃吃?狗尿苔這才知道家裡還來了杏開,嗤啦笑了一下。

  杏開的腰身那麼粗了,像是衣服裡塞了個枕頭,狗尿苔不敢靠近她,覺得她現在是提著一籃子雞蛋在集市上,別靠近去撞壞了雞蛋,立即從炕上取了褥子墊在了椅子上,讓杏開坐下。杏開卻把狗尿苔拉到廚房,說:狗尿苔現在有眼色了!到窯場去了?狗尿苔說:就在院子裡說麼,婆耳朵笨了,她聽不著,,啥事?杏開說:是不是馬卓也得了疥?狗尿苔說:馬卓是誰?杏開說:就是那個男不男女不女的馬部長,你得說實話!狗尿苔說:你聽誰說的?杏開說:當然有人給我說的,你知道她得疥的事嗎?狗尿苔說:這我不知道,我到霸槽的老宅屋去,她在煮鍋,我以為煮紅薯哩,她煮的是衣裳。杏開說:她肯定也是得了疥了!狗尿苔說:得疥那又咋啦,來的人都得了疥麼。杏開說:別人得疥她得什麼疥?!突然間臉色大變,抓起木勺在案板上哐哐哐地敲,大聲嚷道:她一個人住的她得疥?她來革命呀還是來得疥的?!就坐在灶火口嗚嗚嗚地哭了起來。杏開一哭,嚇得狗尿苔不知所措,從廚房出來,他要問婆這是咋回事,婆也在院子裡歎氣,說:沒良心,沒良心。狗尿苔問誰又沒了良心,婆卻說:你去擔些水去,杏開在這兒,咱就蒸一籠饃吃。

  狗尿苔在泉裡舀水,舀著舀著,驀地醒開了杏開的話:是霸槽把疥傳染給了馬部長?立即就恨起了霸槽怎麼能這樣,更恨起了那個馬部長。她馬部長,哼,有什麼好呢,臉那麼黑,脖子又短,瞧她那雙腳麼,又寬又肥,那是人腳呢還是熊掌?杏開如果是大拇指頭,她馬部長頂多也就是個小拇指頭!狗尿苔把瓢在水裡拍著,水軟得手伸下去就把水掬上來了,可瓢拍下去,水面卻硬得像生了石頭。半空裡突然說:你把瓢拍爛呀?狗尿答說:打她馬卓!半香說:打馬卓呀?!狗尿苔嚇了一跳,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抬頭看時,泉上的塄畔沿坐著半香。他已經見過了幾次,半香不是坐在三岔巷口的那個碌碡上,就是坐在誰家後簷的臺階上,老是好像沒事,坐著了兩條腿就不停地搖。現在,她又坐在塄畔沿上,兩條腿搖得生歡,腳上的鞋幾乎要掉下來了,但畢竟沒有掉下來。狗尿苔說:我打水!半香說:馬卓在水裡?狗尿苔說:你在水裡!泉池裡的皺紋消失了,又是一個玻璃鏡子,半香的腳搖起來的時候,一隻腳就在那裡。半香嘎嘎嘎地笑,說:馬卓一來,咋都變了,狗尿苔都不安生了!狗尿苔就歪了頭問她:你說馬卓好不?半香說:好呀!狗尿苔說:好在哪兒?半香說:人家能打槍呀!狗尿苔說:還有?半香說:能領住男人呀!狗尿苔說:還有?半香說:還有你個頭,你咋恁上心她?!狗尿苔說:她漂亮嗎,她能揚場栽稻子嗎?她能擀面織布納花鞋打毛衣嗎?她哪兒比杏開好?!半香說:噢,你是為杏開打抱不平了?我告訴你,杏開再好,杏開是農民,人家是公家人,杏開是古爐人,人家是城裡人!狗尿苔看著半香,半天說不出話來。他要說杏開為他霸槽都懷上娃了,他怎麼能和馬卓好,但狗尿苔不說這些,他說:你咋一天沒事就是坐哩,你不怕掉下來?半香說:你操你的心!我不坐著幹啥,生產不生產了,革命又沒有我,我不坐幹啥呀?我告訴你,能行的男人就是要多找女人,能行的女人也就多找男人。狗尿苔嘟呐了一句:你是說你呀你有幾個男人,幾個男人把你……。他不往下說,擔了水就走。半香卻從塄畔沿上站起來,罵道:你個碎髁,你啥都知道麼,我告訴你,不是幾個男人把我怎樣,是我用過幾個男人!半香怎麼變成這樣,沒皮沒臉。狗尿苔又往上瞅了一眼,半香的眼睛紅紅的,嘴很大,嘴唇紅腫,像是狼才吃了死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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