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一八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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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來越冷,滴水成冰。古爐村北邊塄畔的那一排人家尿窖子都修在塄坡上,而廁所棚子卻高高在上,人在棚子裡的木板縫裡屙屎,屎一掉下去就在已冰住的尿窖池裡成一冰塊,掉得多,冰塊子越高,以致形成糞的冰柱。抬糞的人帶來偷砸冰柱,隔三差五就有人在村道裡罵。但是,第一場雪那麼厚的,慢慢就沒了,不知道是風吹走了,還是一點點揮發了,反正也沒見融出水來,唯一的是房屋瓦槽上垂下了冰錐。 婆是很多日子都沒有剪紙花兒了,耳病折磨得又瘦了許多,直到聾了,世上的一切聲音全部靜止,她不需要與這些聲音對話了。現在,村裡風吹動的大字報的紙越來越少,樹葉子也全落了,沒有再使用那把剪刀,她就坐在那裡,拾個樹棍兒或瓦片兒,在地上,石頭上,牆壁上,甚至拿指頭在腿面上畫。這一個晌午,陰著的天出了太陽,她在臺階上畫了許多院子裡的樹,但怎麼畫都不滿意,就不畫了。拄了拐杖到牛圈棚去,因為面魚兒已經捎了幾次話,讓她沒事了去那邊嘮叨,說擔心著她這一病在家裡呆得冷清。她冷清什麼呢,她習慣了長年的冷清,倒是面魚兒是個愛熱鬧的人,古爐村現在變得死氣沉沉,也都不再出工,晚上沒有人去老公房記工分時到牛圈棚來紮堆兒,面魚兒需要著和人說話。但是,婆真的是想見那些牛了,自武鬥的那天牛跑了出來,又受傷了幾頭,她再也沒去過那兒,頭一天晚上不知怎麼就夢到了那只生過牛黃被殺掉的花點子牛,醒來莫名其妙地想著那頭牛並沒有死,分散在了古爐村每一個人的身上。她問著狗尿苔:你去不去牛圈棚?狗尿苔和牛鈴和著泥片在院子裡甩泥炮兒,泥片做成的盆兒狀猛地朝地上砸去,她聽不到響聲,能看見泥盆兒就破開來。狗尿苔大聲地回答他不去牛圈棚,說和麵魚兒說話沒意思,而且面魚兒動不動還訓他。她就一個人出門走了,拄著拐杖,她的身子開始有肉質的也有木質的,拐杖和腳就在硬硬的村道裡有節奏地響著。兩邊人家的屋簷上的冰錐這兒那兒不停地往下掉,她幾次站在那兒想:這些冰錐是從天上刺下來的,它懸在各家牆頭的瓦棱上.像她在縣城經過監獄時那些棚欄門上的鐵棍,鐵棍上都是矛子一樣的尖,天上把一個監獄顛倒著要罩住古爐村,而現在冰錐脫落,是不再來罩了嗎?在牛圈棚裡,面魚兒熱情地抱一捆稻草讓她坐在老公房的臺階上曬太陽,而所有的牛也都拴了出來在院子裡曬太陽。可她能和麵魚兒說什麼呢,面魚兒是在不停地給她說話,她聽不見,只是嗯嗯地應著,從面魚兒的口形中她猜想著話的意思回答著,或者,她的回答是所問非所答,牛頭不對馬嘴。面魚兒並不計較這些,仍是嘴一動一動給她說話,似乎面魚兒並不指望她能回應,只要求她就在旁邊,要把自己一肚子的話說出來就是了。她看了一會兒面魚兒的嘴和臉上活動的皮肉,目光就移到院子裡那些牛身上,這些犍牛和母牛在太陽下已經曬暖和了,也曬得昏昏迷迷了,有的一動不動地立著,讓身影子在身邊轉移,有的臥在那裡,偶爾擺一下尾巴,幾個牛蠅就飛開去,然後又趴上去,尾巴又擺一下,後來尾巴也懶得擺了,牛蠅趴了很久,有血從牛皮上流出來。這個時候,她用手在臺階上畫,她畫著每一頭牛的樣子,突然就有一頭牛向她走了過來,拴在木樁上的韁繩拉直了,牛還離她有三四尺遠,牛就臥下來。她意識到這頭牛原來是臥在另一頭牛的背後,她畫了那麼多牛就遺漏了這頭牛,是這頭牛要進入她的畫裡。 婆就這樣一邊聽著面魚兒說話,一邊畫她的畫,面魚兒終於不說了,他說得都沒了力氣,開始拿旱煙鍋吃,把煙往肚裡吃,好像是補充癟下去的肚子裡的氣。面魚兒歪頭看看婆身前身後的畫,說:你咋就能捉住個樣兒!婆說:啊你說啥?我這耳朵不中用了。面魚兒放大了聲說:他婆,我說你有本事,能捉得住牛的樣兒!婆笑了笑。畫畫就是要有能捉樣兒的本事麼,她就有這個本事,只要有東西在她眼前一晃,她便一下子捉到它們的樣兒。面魚兒又大聲說:他婆哪,你不養牛卻比我還知道牛?!婆說:這要謀著,心裡謀著個啥就能畫出來個啥。婆抬起了臉,院門口有幾個雞頭,還有一個狗頭,雞和狗把頭從院門縫擠進來看婆。婆說:都進來,都進來!一群雞和三隻狗就進來了,它們那麼乖地站著臥著要婆來畫。婆這時候多麼地開心了呀!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了叭叭叭幾聲奇怪的響,牛一下子全站了起來,而所有的雞和狗轟地飛到了牆頭和跑出了院門。 這響聲婆並沒有聽到,她低著頭在地上畫,她畫著的習慣是盯著要畫的地方,仿佛那裡有什麼可以見到的原形似地,然後用樹棍或瓦片就從那兒牽出條狗來,拉出只雞來。等她抬起了頭,面前的牛全站著,雞在院牆頭上,狗從院門裡往外擠,狗毛都擠脫了一撮,她疑惑地看著面魚兒。面魚兒說:哪兒有槍響? 怎麼能有槍響呢?榔頭隊和紅大刀武鬥得那麼凶,也沒有動槍呀,槍是國家管制得那麼嚴,怎麼會有槍響呢?面魚兒從院門裡也出來,村子裡很多人都聽到了槍聲,亂跑一氣,叫喊著聯總打來了,天布灶火回來啦!而狗尿苔就風一樣跑了來,在問:我婆呢,我婆在牛圈棚?面魚兒說:天布和灶火拿著槍回來啦?狗尿苔不做聲,他也不知道怎麼做聲,進了院子,背起了婆就往家裡跑。 婆完全糊塗著,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估摸村子又要亂起來了,倒高興著狗尿苔懂事了,再不哪兒熱鬧往哪兒鑽。狗尿苔說:你摟住我脖子,把腳給我,婆!我捉住你的腳了,誰也從後邊拉不下你。婆,婆,你咋這輕的! 槍聲又一連放響了五下,黑壓壓的一群人是從盆地東邊的烽火臺梁那兒跑向古爐村來,站在村口的人看到那麼多的人向村子跑來,就像上一次紅大刀的人看見了金箍棒和鎮聯指人跑來的情景一樣,立即就慌了,一面著人去喊霸槽,一面就拿了榔頭要嚴陣以待。但這一次和上一次情景又大不一樣,來的人並不是天布和灶火,也不是下河灣金箍棒和鎮聯指,霸槽看到了馬部長,兩人手握著長久沒有放下,原來是馬部長帶領著縣聯指的人來進駐古爐村了。 霸槽告訴了榔頭隊的人,就在古爐村武鬥後的三天,縣上的聯指和聯總也進行了一場武鬥。到底是縣上的武鬥,兩派都有了槍,真槍開火地武鬥了一天一夜。縣上的形勢以前也是聯總的勢力大,聯指鬥不過聯總,但聯指的活動能力強,省城的聯指總部就派下來許多人,也支援了許多槍,縣聯指就在這一武鬥中打垮了縣聯總。為了防止潰敗的縣聯總的人逃往省城,重新結集反攻,縣聯指就派了一部人要在古爐村這兒的公路上設卡堵截。正好馬部長又負責了縣聯指的政訓班,政訓班一部分人是聯指成立的牛棚裡的走資派和四類分子,一部分是武鬥中抓到的俘虜,還有一部分是從縣城過來一路上抓到的懷疑是縣聯總要逃往省城去的人,馬部長就和來設卡堵截的人,一塊來進駐古爐村。霸槽給大家介紹著,自己禁不住地手舞足蹈,給禿子金說:今晚你回家去!禿子金說:我不回去,見了她就想打。霸槽說:打就打,打得離婚了就離婚!你告訴她,天布甭想回來,再也回不來了! 來的人一共有六十二人,十八人是政訓班的,四十四人是設卡堵截的。四十四人都住在窯場,榔頭隊把窯場所有窯洞打掃乾淨,安裝了柴排門,又吊了稻草編的簾子,各家出木板或廈房門扇,支起了三十多床鋪,又在一個窯洞裡盤了鍋灶。所有人吃飯都到窯場統一吃。而公路上抬來了灶火家放在屋後簷下的一棵榆樹,這棵榆樹是灶火三年前伐下來要準備蓋房做擔子的,抬了來,放在一個磨盤上,就橫擋在公路上,有汽車來了,停車檢查,檢查完,推著樹的一頭,那樹和磨盤一塊轉開,放車走,然後再推著橫在路上。小木屋就供了卡站上的人居住。窯場上的人輪換到卡站,七人一班,一天一夜一換。政訓班的十八人,再加上支書和紅大刀的三個骨幹,一共二十一人,集中在窯神廟,由專門人看管。這麼安排了,剩下的事讓鐵栓和跟後去辦理,霸槽就去長寬家借了一套鋪蓋,領馬部長去了他那老宅屋。 以霸槽的主意,馬部長住在他家老宅的上房,他自己搬住到廈子屋。他徵求馬部長意見,住在這兒要不要找個女的來陪伴她?馬部長說:不需要,我在學校的時候,就從來不和女同事玩的。霸槽就把一盞煤油燈放好在炕頭界牆的燈窩裡,連火柴也放上,又把尿桶提回來放在屋角,再要把一個隻剩下半塊的鏡子斜靠在窗臺上。馬部長說:不需要!拿起鏡子從窗口裡扔了出去。霸槽說:對,對,不愛紅妝愛武裝!他把上房門的鑰匙掏出來給了馬部長。 馬部長說:古爐村還有賊嗎? 霸槽說:賊倒沒有,只是怕你不方便。 馬部長說:門不鎖不關不就方便了? 霸槽說:那好,我就住廈子屋,給你當警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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