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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一個晚上,狗尿苔和婆已經睡了,後窗被人輕輕拍響,婆耳朵聾了,沒有聽見,狗尿苔問:誰?拍窗子的人說:我。狗尿苔聽出是磨子媳婦的聲。磨子媳婦是從來沒找過他們的,狗尿苔忙問有什麼事?磨子媳婦說:是狗尿苔呀,婆睡了嗎,睡了那就算了。狗尿苔說:啥事麼,我把婆叫醒來。磨子媳婦才說是清婆和狗尿苔幫她推碾子,碾些紅薯蔓子炒麵。狗尿苔幹什麼活都不煩,煩的就是推碾子推石磨,但他還是和婆起來去幫磨子媳婦了。冬季裡農活少,古爐村人飯就能稀便稀,儘量節省。秋天裡割回來的紅薯蔓架在院牆頭上,經冬一凍,全幹了,揉搓後在鍋裡炒,然後去碾盤上碾了籮成麵粉,可以直接當炒麵吃,也可以做糊糊飯,甚至摻在麥麵粉裡在米湯鍋裡煮菜窩頭。這一夜月亮很好,地上掉一苗針都能看見,三個人抱著長長的碾杆推,碾滾子的簸箕就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吵鬧得旁邊院子裡的老順也出來。老順原本要出來訓斥的:白天幹什麼去了偏要在晚上推碾,響聲那麼大還讓人睡覺不?出來見是磨子媳婦和婆在,老順沒了脾氣,說:簸箕咋恁響的,來回睡不好就往出跑哩。婆說:得給簸箕上抹些油了。就回家取了菜油在簸箕的軸孔裡抹了抹,聲響就小了,老順也幫著推起來。婆說:來回病還不見好?老順說:把我放出來後,她能好點,但也時好時壞,和你說話頭幾句也好好的,說著說著就覺得不對了。磨子媳婦說:現在還關著幾個人?老順說:還有四人,不知道幾時放呀。婆說:推碾子,推碾子。幾個人再不說話。碾道的就是那麼一圈,可是永遠都走不完,轉一圈又一圈,轉一圈又一圈,狗尿苔覺得頭暈,後來勾頭閉了眼,沒想竟把瞌睡引來,就雙腿機械地往前換著走,口鼻裡有了細細的鼾聲。老順說:這是給自家推碾子,不是幹生產隊活,你也能瞌睡!狗尿苔就拿手打臉,打清醒了,用出勁來。紅薯蘿子碾過了頭遍,停下來婆用籮在笸籃裡籮面,老順坐下來吃煙,狗尿苔又立在那裡打瞌睡。磨子媳婦說:『來吃些面就沒瞌睡了。狗尿苔過來抓『.-把麵粉喂在嘴裡,苦苦的,苦得倒有另種滋味,吃過了一把,又吃過了一把。老順說:哈,他不是打瞌睡,他是變著法兒想吃哩。磨子媳婦說:看把狗尿苔餓成啥了,慢些吃,你只要愛吃,把這些全吃了都成。婆說:可不敢多吃,吃多了拉稀哩。狗尿苔又吃了一把就不吃了。他看見老順家的狗從院門口出來,輕叫r兩聲。老順說:我得回去,來回又在尋我哩。磨子媳婦說:來回沒出來咋就尋你了?老順說:你沒聽狗在叫我?狗尿苔說:你也能聽得來狗話?老順也不理他就進了院子,果然就傳來老順聲:你起來幹啥?這天哪裡是明瞭,雞還沒叫哩,睡,咱睡!碾子重新推起來,婆說:來回到咱村時好好的,誰知道就害了瘋病,她還年輕著,以後咋辦呀?磨子媳婦說:唉,老順只說找個年輕點的將來好照顧他,沒想他這得照顧來回了。狗尿苔說:人家哪要老順照顧?不是她,老順現在還放不了哩。磨子媳婦說:狗尿苔你倒是啥都知道?麅尿苔說:古爐村裡有啥我不知道的,你家地窖裡放了多少土豆和紅薯我全知道!狗尿苔原本是胡說的,沒想磨子媳婦說:啊?!拿眼睛就看婆。婆說:你胡說的啥?推碾子,推碾子,你也用些勁啊!狗尿苔推了一圈,不推了,說他尿呀,就到苦楝樹後去尿,婆又罵。磨子媳婦說:讓他歇著去。就用笤帚掃著碾出來的麵粉,低聲說:這事啥時是個出頭嗎?她話一低,婆卻聽不見了,婆說:這麵粉碾回去你咋個吃呀?磨子媳婦說:我壓些飴鉻,還不知道能不能壓成。婆說:不敢老吃這些,要磨些麥面哩。狗尿苔在旁邊聽她們說話,所問非所答,覺得好笑,可婆說了一遍要磨些麥面哩,又說了一遍要磨些麥面哩,磨子媳婦就直盯盯看著婆,說:我知道,婆!磨子媳婦明白了婆的話,狗尿苔也明白了婆的話,他還想聽聽婆和磨子媳婦能不能再說些關於磨子事,但她們再沒有說。

  雞叫了二遍,碾子推結束,狗尿苔和婆回去睡,月光明晃晃,剛走到泉上塄畔的那排房轉角,一隻貓從一堆豆稈後走出來,把狗尿苔嚇了一跳。他認得這是長寬家的貓,這貓白天裡老縮著一堆在樹下或屋簷上臥著,到晚上竟顯得大了許多,邁著步子,走得不慌不忙。狗尿苔就大聲說:婆,你見過老虎沒?婆說:小時候聽說過南山有,我沒見過。狗尿苔說:老虎出來肯定和那貓一樣哩。婆說:貓是老虎他舅麼。狗尿苔說:那我舅的個子也不高?婆是聽見了,婆卻裝著又聽不見了,說:你說啥?便有了吵架聲,婆孫倆都站住不動了。

  而狗尿苔卻肚子咕咕嚕嚕地響,接著是疼,就說:婆,我想屙屎呀!忙就解褲帶,褲帶是布條搓成的繩子,卻結成死疙瘩了,咋解都解不開。婆說:快回去,回去拉。就聽見卟嘰嘰一陣響,狗尿苔說:我屙下了!婆還在幫他解褲帶,還是解不開,稀糞就從褲管裡流了出來。婆乾脆把褲腰從褲帶裡掏出來,褲襠裡已髒得不成樣子,趕緊在地上尋東西,抓了一把柴草,在裡邊擦,沒想狗尿苔還在拉,婆說:你咋還屙?狗尿苔急得有了哭聲,說:我夾不住麼?婆一邊擦,一邊罵:你咋是順腸子溜,才吃了幾把蘿子面你就拉,你把我能髒死!狗尿苔也伸手進去抓,抓一把扔出來,說:婆,這屎不臭哩。婆氣得讓他提著褲子往回走,遠處的吵罵聲似乎更大了。

  吵罵聲是從禿子金家的院裡傳出來的。禿子金和半香在吃晚飯時就鬧了彆扭,兩人說不到一塊,連飯碗都摔了,各人睡各自房子。但禿子金在廈子屋睡不著,去敲上房門,半香就不開,禿子金把門扇抬開了,兩人便又吵。先還是怕外知道,低聲吵,待到禿子金動了手,半香也動了手,就全不顧了,在院子裡跳著跳著罵。禿子金說:你個賣×的,你得給我老實交待,我在窯場時,他來過沒有?!半香說:他來沒來,你管不著。禿子金說:放你媽的狗屁,我是你男人我管不著?半香說:你是我男人?這長日子了你到自留地去了沒有?你給家裡拿過一分錢,還是給豬割過一把草?禿子金說:我給你拿個毜!半香說:你那毜我還看不上呢!哐當一聲,什麼東西被砸了,接著半香嘰吱哇嗚喊起來。旁邊的院門接連都開了,有人就跑出來,說:這出人命呀,還嫌古爐村沒死人?!使勁敲禿子金家院門,喊:禿子金,禿子金,你男人家手重,你要把她打死呀!禿子金說:打死算了,要這不要臉的婆娘做醋呀!半香也在喊:打呀,往死裡打,你不打死我都不是你媽生的!敲門的人就說:半香,你少說兩句不就沒事嗎,這不是尋著挨打嗎?半香嘩啦把院門拉開,出來說:讓他打,榔頭隊的人就是能打人,我今日就不想活啦!出來勸架的多是榔頭隊的人,生了氣,說:你兩口子打就打,不要牽扯榔頭隊!半香說:能不牽涉嗎,他口口聲聲說人家天布哩,你有本事你去把天布抓回來千刀萬剮呀,你惹不下天布了尋我出氣!禿子金從院門裡撲出來,說:誰惹不起天布,我本來要剁他狗日的一條腿哩,他跑了,飽有種的不跑麼?!扯出了天布,勸架的卻都不勸了,反倒看起了熱鬧,說:你要剁天布哪條腿,他有三條腿!禿子金又被激怒了,撲上去就又打半香,半香兩隻手就在面前亂擂亂抓,能抓到禿子金的臉皮,抓不住禿子金的頭髮,禿子金的臉上就往下流血。而禿子金卻一把采著了半香的頭髮,采著走,後邊的人也跟著,說:不敢了,禿子金,再采頭髮都下來啦!越說,禿子金越得勁,還采著走,走到隔壁人家院門前的尿窖池邊了,說:你給我交待,你和他到底有沒有一腿?以禿子金的意思,他當著眾人面這麼不丟手采半香的頭髮走,顯示著他並不是怕媳婦,而這時候他問著和天布有沒有一腿,半香肯定否認,也就在眾人面前能為他卸了綠帽子,可半香彎著腰,雙手護著頭髮根,說:有!禿子金再說:有沒有?半香說:就有!禿子金把一撮頭髮采下來了,半香直了身罵道:就有就有就有,你還想知道啥,知道他多粗多長嗎?禿子金一腳踢去,半香卟通一聲跌倒在了尿窖子裡。

  禿子金和半香打鬧著到了院門外,狗尿苔就要跑去看,婆拉住了他,等到半香跌倒在了尿窖子裡,眾人一聲喊著去尿窖子裡撈半香,婆拉著狗尿苔就悄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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