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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狗尿苔是最後一個離開了石獅子,因為就在隊伍解散時,他看見在遠遠的石磨那兒,塄畔上站著婆。他不願意當著那麼多人喊婆,等人都走完了,他向婆走去。婆提了個籠子,眼睛在瞅著塄畔下的草窩,狗尿苔叫了一聲,婆並沒理會,他又叫了一聲,婆回過了頭.還怔了一下,好像才發現了他。狗尿苔說:婆,你咋啦?婆側著耳朵說:你說啥?狗尿苔大聲說:你聽不見呀?婆這回聽見了,婆說:今早起來,這耳朵裡轟轟地響,咋啥也都聽不見了。狗尿苔一下子慌起來,說:婆,你聾啦,你真聾啦?!婆卻拉著狗尿苔手,竟然笑了,說:沒啥沒啥,看把我娃急的,人老了耳朵都要聾的。你到哪兒去了,你跟人家遊行了?狗尿苔摸著婆的耳朵,又拿小拇指在耳朵裡掏,他高聲告訴婆,他是跟著去遊行了,他是不明白榔頭隊打贏了卻怎麼還去遊行,遊行時還故意讓受傷的人去,他是被迷糊硬把他拉去的,遊行的事他回家了再給婆說,問婆你在這兒幹啥呀?婆算是聽清了狗尿苔的話,說她來尋尋南瓜,看塄畔裡誰家種的南瓜蔓子還沒拔,說不定蔓子上還結著個小南瓜的。狗尿苔這時埋怨了婆:這個時候了哪兒還有南瓜蔓,就是有南瓜蔓,蔓上還有顆小南瓜,那還能吃嗎?婆也說:回去了給你說。

  回到家,狗尿苔還要再試試婆的聽力,他是故意把給豬端食的那個爛瓦盆磕碰在了豬圈牆上,要往常,這瓦盆的破碎聲婆聽到了就會鷹抓小雞一樣撲過來罵他打他,但現在婆彎著腰在臺階上換腳上的泥草鞋,她連頭回也沒回,婆的耳朵真的聾了。狗尿苔傷心得眼淚都出來,他恨恨地罵了一聲,本來善人要給婆看病的,偏就榔頭隊和紅大刀打了起來,但是,該罵誰呢?罵榔頭隊嗎,好像罵不到人家,罵紅大刀嗎,也好像罵不到人家,狗尿苔還是又罵了一聲,他覺得只有罵著他才心裡不憋著。婆關了院門,又拉狗尿苔到上房,告訴了是面魚兒老婆悄悄跑來給她說,磨子被麻子黑捅了一刀子,人現在就藏在他家的地窖裡,刀捅的傷口太大,又不能出去到洛鎮看醫生,就用土方子治,土方子需要南瓜瓤子來敷,可現在哪兒都沒了南瓜,即便有的人家還有著南瓜,卻都是早掏了瓤,切成瓜片串兒晾乾著。狗尿苔也聽說磨子被麻子黑捅了,但他以為磨子和天布灶火跑出古爐村了,沒想到竟還在古爐,就藏在自己的地窖裡!狗尿苔說:榔頭隊還到處搜他哩。婆說:這話一個字兒都不敢對外人提說,你要說了,磨子就會被搜去活不成,我也就拿棍子把你打死!婆說這話,還真拿了她的拐杖在地上搕了搕。狗尿苔當然知道事情的輕重,他給婆保證著,又給婆出主意,說善人在山神廟周圍種過許多葫蘆南瓜,會不會那兒還有沒切成片兒的南瓜。婆立即說:那你去,有了就揣在懷裡拿回來,不要讓任何人看見,善人問幹啥呀,你也啥都不說!狗尿苔說:我這會肚子饑得很,吃了飯去。婆說:能有多饑,回來了吃。

  狗尿苔臨出門,婆從櫃裡抓了一把紅薯片兒塞在他口兜裡,叮嚀快去快回。但狗尿苔才走到三岔巷口,又碰著了跟後,他說:你吃啦?跟後說:吃屁哩,我才回呀。狗尿苔說:是跟霸槽又到坡上屙屎去了?跟後說:黃生生眼睛叫鳥啄了,啄得眼珠仁都沒了,你說怕人不怕人?狗尿苔說:咋回事麼,咋回事麼?逼著跟後給他說,跟後才說了他們抬著黃生生已經到了水皮家院門口,水皮媽見又把黃生生抬往他家,有些不高興,他們就和水皮媽在那裡說話,沒留神一群鳥在空中,有一隻飛下來就啄黃生生的眼睛,等過去趕鳥,黃生生兩個眼球子就被啄破了。狗尿苔聽得身上一股子涼氣,牙花子都嗑起來,說:那黃生生死啦?跟後說:人倒沒死,霸槽派禿子金開手扶拖拉機送醫院了。狗尿苔哦了一聲,說:黃生生怪可憐的。跟後說:是可憐,與其讓鳥這麼啄,還真不如讓紅大刀來打一頓。哎,狗尿苔,為啥讓你守在黃生生身邊了鳥就不來,你一離開鳥就來了?狗尿苔說:你說呢?跟後說:聽說你能聽懂鳥話?狗尿苔突然意識到自己是能聽懂鳥的話的,以後有什麼事情就得注意著聽鳥話,但狗尿苔卻說:你把我說得這能行的?!那我告訴你,站在那樹上的兩個鳥又在商量事了。跟後回頭一看,身後的那棵白杏樹上是有兩隻鳥,一個嘎嘎地叫,一個嘎兒刮地叫。跟後說:它們說啥呢?狗尿苔說:說跟後胡說哩,咱把屎拉到他嘴裡!跟後拾起石頭就把鳥打飛了,卻過來說:你實話給我說,你能聽懂鳥話?狗尿苔說:你要給鳥說話,說多了,鳥能聽懂人話,人電就能聽懂鳥話,你給樹說話,樹也能聽懂你的話,石頭也聽得懂的。跟後說:樹能聽懂人話,石頭也能聽懂人話?他指著旁邊一個石頭說:它咋能聽懂人話?狗尿苔說:你用手摸它。跟後用手去摸,手卻凍得粘在上邊,忙一抽,嚓地一聲,說:狗日的,手上皮都要掉下來f!狗尿苔說:這石頭恨你哩。

  不再和跟後說了,狗尿苔往中山頂去,跟後的話使他有些得意:我還真能行麼,那以後就多聽聽鳥呀樹呀石頭呀豬呀牛呀狗呀貓呀的話,有什麼事了,也就給鳥呀樹呀石頭呀,豬牛狗貓,甚至院牆,牆上的茅草,鍁,磨棍,灶台,甕和桶去說話麼。就在半山腰上,白皮松上那四隻紅嘴白尾鳥向他飛來,落在前邊一丈遠的路上,等他往前走了,鳥就也往前飛,又停下來回頭看他。他說:善人那兒有沒切開的南瓜嗎?鳥說:有有有!他說:有幾個?鳥說:九九九!他說:九個!如果沒有九個,我就拿彈弓打你!鳥嘩地起身又都飛了。他說:膽小鬼,哄你哩也信!路過了推掀蜂箱的地方,那破碎了的箱子竟然還在,用腳踢了踢雪,雪下有一層死了的蜂,狗尿苔不知怎麼,心裡有些不舒服,再不逗鳥,一氣兒上到山神廟。善人是在炕上躺著,大白天的善人就睡了?這把狗尿苔嚇了一跳,近去用手試著善人的額顱,額顱不燙,他說:病了?善人說:頭疼。他說:頭還疼呀?吃過飯嗎,沒吃我給你做些飯。善人說:吃過了。他說:給你做飯我不吃的。揭了灶臺上的鍋蓋,鍋裡果然還剩著些攪團,他才相信善人是吃過了飯,就問有沒有南瓜,他想借哩,明年秋裡就還,如果嫌還得遲,可以用米或包穀交換,一個南瓜二兩米,或者半斤包穀換一個南瓜,行不,肯定行吧。善人就笑了,說:咋就想著要吃南瓜啦?狗尿苔說:不知咋的肚裡老想吃南瓜,做夢都想哩。善人說:南瓜在柴草棚角放著。狗尿苔就到柴草棚去尋,果然就在棚角放著一堆南瓜,都小,碗口那麼大,數了數,竟然真是九個。狗尿苔驚得:啊!善人聽到了,問:咋啦,南瓜不見了?狗尿苔說:在,在,我先拿三個,過兩天我再來拿,來時就把米和包穀帶上。把三個南瓜揣在懷裡,就走。善人卻說:你給我把門閉上。狗尿苔反身回來拉閉了那樹枝和包穀稈編成的門,說:還有六個,你不能再吃啊!

  回到家,面魚兒老婆正好過來又和婆說話,狗尿苔就把一個南瓜切了,說掏出瓢子和籽兒給磨子,咱吃瓜吧。婆說:你咋這精的!奪了刀,另外兩個瓜沒再切,也不讓狗尿苔把瓜給磨子送,在籠子裡放了,上邊又放些幹豆角串兒蓋住,打發著面魚兒老婆提走了。

  第三天,狗尿苔就帶了米和包穀再次去了山神廟,取回了另外的六個小南瓜。善人頭還在疼,用手巾紮著額顱,說:你拿這麼多南瓜,肯定不是要吃。狗尿苔說:不是吃還能漚呀不成?!別的就是不說。

  但是,南瓜瓤子能不能治好磨子的刀傷,磨子的刀傷又恢復到什麼程度,狗尿苔是一點都不知道,他也不問,只是在以後的十多天裡,留神著磨子家。磨子的媳婦一出來挑_r桶要去泉裡擔水,他就過去幫了擔,磨子的媳婦提了灶灰去自留地,他就也到自留地,幫著把灶灰灑在麥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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