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一八三


  到了山門下,黃生生已經被人抬出來了,他果然坐不起來,就躺在一個門扇上,上邊蓋了一條被子。而還有兩個人斷了腿,正用木板條固定了纏布帶子,一個的媳婦在給霸槽說,得叫善人來捏捏骨,再不捏,將來腿就長歪了。霸槽說:現在捏啥哩,遊行完了再捏!就招呼人把他們扶到門扇上,那媳婦就也把被子蓋上去,蓋得嚴嚴實實。霸槽說:把腿亮出來!被子又給揭了。拿來的門扇一共四個,黃生生躺了一個,兩個斷了腿的各躺了一個,剩下了一個要拿回去,霸槽說:就三個?再抬一個!迷糊你尾巴骨好了沒?迷糊立即說:還疼很。霸槽說:那你躺上去,不能屙不到尿一直要到下河灣的。迷糊說:我能憋住。就先睡在了門扇上。得稱,立山,八成是安排著來輪換抬這個門扇的,得稱說:迷糊這重的,我不抬!迷糊說:我為了榔頭隊被人打成這樣,你不抬?得稱說:你那算啥傷?迷糊就哎喲哎喲聲喚。禿子金過來說:迷糊你就一路聲喚著!迷糊卻說:給我個被子,我躺在這裡不能動,凍死呀?霸槽就給狗尿苔說:你快去我家拿個被子來!狗尿苔去了霸槽家,把被子抱出院門了,又返回去,只拿了一條破單子。

  遊行隊伍呼喊著口號在古爐村所有巷道裡轉了一圈,巷道裡當然也站滿了人,有姓夜的家人,也有姓朱和雜姓的家人,姓朱人家老的少的沒有呼應,只是默默地拿眼睛觀望。偶爾也有一個兩個紅大刀的成員站在自家門口,也是胳膊上纏了布條吊在胸前或拄著棍跛一條腿,他們在顯示著自己的傷情。水皮立即就喝問:你幹啥,你站在這兒於啥?那人說:我在我家門口哩,沒幹啥,,手卻塞進襠裡一把一把地抓。水皮說:我給你說話哩,你抓?!那人說:我的氈我願意抓!兩人一高聲,家裡人趕忙把那人拉進院裡,院門就關了。經過半截子巷,半截巷裡姓夜的人家多,有三家在放鞭炮。鞭炮一響,狗尿苔就興奮了,先跑過去在地上撿掉下來沒響的炮,禿子金踢了他一腳,他拾了三顆,攥在手裡跑到遊行隊伍前頭去。水皮媽正蒸了一籠子紅薯要等隊伍過來了讓帶上路上吃,狗尿苔向水皮媽討一個,水皮媽不給,狗尿苔就想報復一下,便悄悄掏出火柴點燃了一顆炮,炮眼子索索索冒煙,他急著就往水皮媽腳下扔。但火柴扔到了水皮媽的腳下,炮卻叭地在自己手裡炸了。

  隊伍從古爐村一出來,鑼鼓也不敲了,口號也不喊了,除了黃生生,迷糊和另外兩個人也沒人再抬,自個行走。但是,奇怪的事情就發生著,當在古爐村遊行的時候,山神廟前白皮松上的那幾隻紅嘴白尾鳥一直在頭頂上飛,狗尿苔還心裡嘰咕:這是又有人來請善人去說病嗎?不禁就想著善人昨晚上山滑倒沒滑倒,睡了一夜那頭還疼不疼。很快,這想法就閃過去了,他看見天上的鳥越來越多,在跟著隊伍飛,隊伍出了村子,鳥仍不散,不時有鳥屎就落下來。黃生生在門扇上,先還能睜著眼睛,後來三搖兩晃地就昏過去了,霸槽趴到門扇上說:黃同志,這你得堅持住!黃生生眼睛又睜開了,卻自言自語:鳥要啄我手。霸槽試試黃生生額頭,說:發燒哩,說胡話了。只是讓抬門扇的人換肩時再輕點再穩點。剛走了一段路,一隻鳥突然就從空裡飛下來,啷梆*地啄起了黃生生的手,他的手放在被子外,手背的皮就啄開了。大家趕緊趕鳥,黃生生又昏了。隊伍到了下河灣村外,鑼鼓重新敲起,呼起口號,迷糊和另外兩個人又躺在了門扇上。黃生生又醒來了,自言自語說:鳥要啄我的腳。抬門扇的人說:啄不了,鳥一來就趕,我給你把腳蓋好!掖了被角,蓋嚴了黃生生的腳。下河灣的村外也是有條水渠,水渠上沒有繃石板,是架了三根木椽,抬著門扇過,前邊的人過去了,後邊的人一踏木椽,將三根木椽捆在一起的葛條卻斷了,木椽一滑,人就一個趔趄踏進渠裡,門扇一下子斜了,差點把黃生生撂下來,幾個人忙前去幫忙,可只顧了腳下,沒想到又有一隻鳥從空中飛下,黃生生身上的被子滑脫了,鳥就啷梆*地啄他的腳,等把門扇抬過了渠,發現鳥已經把腳面啄得皮開肉綻。霸槽大發脾氣,抬門扇的人說:咋回事,鳥總是啄他?!霸槽也覺得奇怪,就讓把黃生生的傷腳露出來,又叫狗尿苔不離左右,專門負責看管鳥。

  在下河灣,招呼榔頭隊的除了金箍棒的頭兒,還有一個女的,這女的很年輕,齊耳短髮,也是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皮帶系了腰,又斜著背了個照相機,腰帶使胸部特別突出,而相機帶又將那兩個疙瘩從中分開。但狗尿苔覺得她並不漂亮。古爐村以前老糟踐下河灣,說下河灣土厚,莊稼比古爐村長得好,但下河灣的水裡鹽鹼大,柿子是澀澀,核桃是根根,媳婦是墩墩,女子是黑黑。這個女的就長得黑,太黑。金箍棒的頭兒和那女的把霸槽叫進一間房子裡去說什麼,過一會兒霸槽出來,對大家說:馬部長怎麼樣?禿子金說:誰是馬部長?霸槽說:不敏感!我還能說到誰?禿子金說:那個有照相機的女的?狗尿苔說了一句:黑!大家就嘿嘿地笑。霸槽說:不許胡說!知道不,人家是洛鎮的女老師,現在是洛鎮聯指的部長,專門在下河灣指導工作的。禿子金說:就這女的?!霸槽說:就是她的主意,金箍棒配合咱一塊遊行,那個死人也人殮了,馬部長堅持抬棺遊行,死者家裡人不願意,她幾句話就嚇唬住了,有水平!你能做這決定?禿子金說:我能,就是埋了都要挖出來遊行。霸槽說:你行?半香不讓你到上房,你就可憐的住廈子屋,你行?禿子金說:好男不跟女鬥,女的再能行,還不是在男人身底下的?霸槽說:馬部長你得高眼看著,她讓咱幹什麼咱就幹什麼,統一由她指揮!說得大家一時沒了話。

  過了一會兒,金箍棒果然就集合,他們除了十幾個傷殘者,在隊伍前打頭陣,也抬了一個白木棺材,抬棺材的竟有六人。兩支隊伍就合起來,開始在村裡轉,下河灣村子比古爐村大了三倍,有街道,有關帝廟,廟前是幾十畝地大的廟場子,遊行隊伍從村街轉到廟場子,集中了開會,那個馬部長就在隊伍前講話,講的什麼話,禿子金他們不願多聽了,他們不是來聽這個女人講話的,就嘰嘰啾啾議論著她的軍裝,她的髮型,一個說:這女人好,奶像兩個蒸饃!開石說:你就知道個吃!鐵栓說:霸槽怎麼啦,見了這女人倒像變了個人。跟後說:那女的有啥好的,不就是有個照相機?開石說:咱古爐村誰有照相機?杏開有照相機?狗尿苔說:不要牽扯杏開!就向跟後要紅薯吃,跟後遲疑了半天,才從口袋掏出一個熟紅薯,要給狗尿苔時,卻又掰了一半塞到自己嘴裡。』狗尿苔蹴在一邊吃紅薯,紅薯已經凍硬了,吃在嘴裡像吃冰渣子,他不願意禿子金他們說霸槽又看上了馬部長,他們明明知道霸槽和杏開好著,杏開已經懷上霸槽的孩子,還說這樣的話,那眼裡壓根兒就不在乎杏開。正想著,水皮過來說:讓你在黃同志身邊,你只圖在這兒吃呀!狗尿苔往天上看,天上沒鳥,鳥都在廟場子邊的大柳樹上。狗尿苔說:鳥啄不了他!但還是到了黃生生躺的門扇那兒去。黃生生仍在閉著眼,似乎是昏迷了又似乎沒有昏迷,旁邊的門扇上迷糊卻在低聲叫他。狗尿苔說:讓你聲喚哩,咋不聲喚了?迷糊說:我肚子饑得能聲喚出來?給我尋些吃的。狗尿苔說:你是傷員,你吃什麼吃?!迷糊說:你給霸槽說,再不給吃,我就餓得躺不住了!狗尿苔去給霸槽說了,霸槽說:他狗日的躺著還要吃!水皮,你給個紅薯讓吃去,別讓人看見。

  隊伍又要遊行啦,從廟場子到街道湧了好多村裡人,都來看熱鬧,迷糊在門扇上伸手拿了紅薯,禿子金就說:蓋住單子!迷糊就在單子裡吃。路邊看熱鬧的指點著說:那抬的是啥,還一動一動的。禿子金說:是傷員,聯總的人把我們榔頭隊的人打傷了,脊樑骨斷了,疼得躺不住麼。低聲對迷糊說:聲喚,聲喚。迷糊就聲喚起來,聲音很大。但很快又不聲喚了,是嘴唇的嚼咂聲。禿子金對狗尿苔說:你就經管著,凡有人就讓他聲喚!狗尿苔拿著一個柴棍兒,凡是經過路邊有人的地方,就戳一下迷糊,迷糊就大聲聲喚。狗尿苔就不停地戳,氣得迷糊揭了單子就把紅薯皮砸在狗尿苔的頭上。

  遊行的隊伍從下河灣回到古爐村,已經是後半晌,所有人餓得頭昏眼花,迷糊沒人再抬,隊伍也沒了形。剛到了石獅子那兒,霸槽往石獅子上一坐,大家就都坐下來,霸槽並沒有訓斥,高揚了頭往南山上看。天陰得瓷瓷的,但南山上卻起了白雲,這些雲像是從雪地裡長出來的,一堆一堆往天上長。霸槽突然說了一句:還是咱古爐的景色美!古爐村從來沒有人仔細看過古爐盆地裡的景色,就是看到了,也從沒說過景色美,霸槽這麼一說,大家都往南山看。水皮說:啊風光這邊獨好!跟後說:好個毜的,我這會兒就想有一碗熱飯!水皮說:好個毜!我這是背誦毛主席詩詞哩。跟後說:我可沒說反動話!水皮臉一下子紅了。開石說:不說啦不說啦,課本上有一個詞是美麗富饒,這詞兒不對,美麗和富饒就連不起來麼,下河灣比咱富,沒咱這兒美,咱美是美,卻比人家窮,咱古爐就是樹長得多,六畜活得旺。禿子金說:你讓不說了你卻說這多!大家就都不吭聲了。可霸槽卻說了一句:狗日的沒個照相機,有照相機就好了!禿子金扭頭看了一會兒霸槽,說:你又想那個馬部長了?霸槽沒有回答,也沒有生氣,卻看狗尿苔。狗尿苔一直斜著眼看霸槽。霸槽說:你看啥哩?狗尿苔說:我拿眼睛給你照相哩。霸槽說:啊哈,這話說得好!就挺起了胸,手揚起來,要念什麼,卻記不起來了,喊水皮:水皮,你念念毛主席的詩詞,你念過,就是那個說風流人物的那個。水皮就又來精神了,清起嗓子,拿腔作勢地朗誦: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水皮在朗誦毛主席的詩詞,沒有人再敢發出別的聲響,雖然都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當朗誦到:俱往矣,數風流人物……。跟後說:毛主席還說過誰風流?水皮說:你不懂,風流不是說誰不正經,是英雄的意思。黃生生卻一聲歎息,這一聲歎息那麼大,又那麼長,好像從嘴裡發了出來。狗尿苔忙過去看,黃生生好像還昏迷著,那歎息聲並不是有意發出來的,就說:黃同志,黃同志。黃生生終於睜開了眼,嘴唇在動,狗尿苔只好把耳朵側在他嘴前聽。霸槽說:他清醒了,說什麼了?狗尿苔說:他說鳥要啄他的眼睛。霸槽趕忙說:把被子給他蓋嚴,往水皮家抬,抬到水皮家去!七八個人就給黃生生蓋嚴被子,抬著往水皮家去,隊伍也就此散了,各自回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