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一八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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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沒想到站著的是杏開,一下子倒結了舌,說:你,你咋在這? 杏開說:我咋不能在這兒,我肚子疼就不能讓蠶婆來立立柱子? 迷糊說:黃生生被燒成那樣了,要查查善人。 杏開說:要查是霸槽來查,恐怕還輪不到你來吧,是肚子餓了,想要吃什麼就說吃什麼,狗尿苔,把烤的土豆給拿一個。 狗尿苔拿了一個烤熟的土豆,迷糊接住就走了。 迷糊一走,狗尿苔就對婆說:婆,你靈得很!婆說:我靈啥啦?狗尿苔說:你說榔頭隊肯定會來咱家尋善人哩,果然就來查了,你讓把杏開叫來咱家了榔頭隊就搜不了,他迷糊還真的不敢搜了。婆說:那你還不快謝杏開。狗尿苔就給杏開笑,說:我再給你燒三個土豆,挑最大的!杏開說:那你心疼得咋睡得著呀!就對婆說現在沒事啦,她該回去呀,以後再有她能辦的事,就去叫她。屋裡的燈影裡就坐著善人,他吃了一個烤土豆,也站起來說:那我也得走。婆說:你急啥的,頭還疼嗎,今黑兒你和娃就睡在柴草屋,明日你走。善人說:疼還隱隱疼,不礙事的,明日回去反倒碰見的人多。我和杏開一塊走,有杏開哩,神鬼也不能撞我的。杏開說:這也好,我送你到山坡根路口。狗尿苔就從門後摸了個斧頭,說:那我就送你倆。婆卻厲聲嚇唬著狗尿苔放下斧頭,說:你要送就送去,手裡啥都不要拿,你拿個東西,讓榔頭隊看到了,反倒惹事。 狗尿苔和杏開先送善人到了山坡根的路口,狗尿苔又送杏開。在三道岔巷的北頭,兩條巷口挨得最近,幾乎就隔著一棵老楝樹,樹往前,兩個巷子合成了一條。現在,樹上正瞌睡了一隻鳥,他們剛到樹下,鳥就撲啦啦飛起,一會兒就聽到在大碾盤邊的苦楝樹上有陰森森的叫聲。杏開說:貓頭鷹?狗尿苔一聽,是貓頭鷹,心裡馬上驚了,說:要死人呀?!杏開說:你也別臭嘴!兩人匆匆鑽進了東邊的巷裡。 就在狗尿苔和杏開鑽進東邊巷子裡前有一頓飯時間,霸槽就從東邊的巷裡出來轉到西邊的巷子走了。霸槽在杏開家的院門外看見院門關著,抓了一把雪捏成冰疙瘩丟進院去,冰疙瘩落在雪地上響聲不大,他又搖門環,還是沒有動靜,便轉身走了。霸槽想不來杏開會到哪兒去,或者她早早睡下了,本來要給她好好聊聊在窯場的這幾天多虧了有毛衣穿著暖和,要聊聊白天裡武鬥的勝利,還想好了,一定要脫了鞋讓她看看他腳底的那個痣,就因為有這個痣,他是個將才,能指揮人又能會指揮人,但他的喜悅沒有了分享,不免有些失落。剛回坐在自家屋裡,水皮就急促促地來喊他,說是黃生生不行了。霸槽知道黃生生被火燒了,又被水皮背回去照看著,本要去看看,又覺得就是個燒了皮肉麼,有水皮他媽照料著,趕明日再去看,沒想卻怎麼是不行了。霸槽說:你說話沒個準頭,別嚇我!水皮說:給別人說話沒準頭,敢給你說話沒準頭?黃生生是不行了。霸槽趕到水皮家,黃生生就躺在柴草屋的麥草上,昏迷不醒。霸槽說:咋讓人就睡在這?水皮媽說:這有麥草暖和。黃同志一來,我就給他做了飯,他吃了三碗。霸槽說:能吃三碗飯,不至於成這個樣呀。往炕上抬,抬到炕上去。三個人把黃生生抬到炕上,霸槽拍著黃生生臉,水皮媽說:你打他?霸槽沒理她,說:黃同志,你醒醒,你這是怎麼啦,烤了些傷就這樣!黃生生竟然就睜開了眼,見是霸槽,呼了半天氣,說:我可能不行了。霸槽說:咋不行啦,革命還沒成功哩,你想不行了都不行!你吃面呀不,讓水皮媽給你擀碗面?水皮媽說:麵粉沒了,剩下的那些麵粉全給你們做了燴面片了。霸槽瞪了她一眼,還在給黃生生說:想吃面了、止水皮媽給你擀碗面?黃生生眼閉了,頭擺向r炕裡邊。霸槽說:那你想吃雞蛋不,打幾個荷包蛋?黃生生頭又擺過來。,霸槽說:吃蛇呀?下午提了一條大蛇哩。黃生生眼睛又睜開來。霸槽就對水皮說:不是提了條蛇嗎?水皮說:是捉了條蛇,當時砸死了要給黃同志的,但後來打開亂仗,把蛇扔到葫蘆家的山牆根兒。霸槽說:你去那兒找,找著了燉了蛇給他吃。水皮出門就走,水皮媽攆出來,小聲說:黃同志能吃蛇?水皮說:他啥都能吃的。水皮媽說:蛇拿回來在哪兒燉,恁腥的東西!你去了就空手回來,說尋不著蛇了。 水皮真的沒有拿回蛇,卻叫來了幾個榔頭隊的人,預防著黃生生真的不行了,得有人把他抬到窯神廟去放著才是。但是,叫來的幾個人來,看了黃生生渾身皮肉焦黃,粗皺如樹皮,又生出許多痘泡,往外流水,都嚇得不敢到跟前去。水皮媽說:黃同志病成這樣,是不是通知他家人,送回去慢慢調養,或者抬到窯神廟去,榔頭隊的人輪流照看著?霸槽說:就叫你照看!水皮媽說:這,這……。霸槽說:這啥呀?黃同志可不是一般人,將來說不準他就幹了驚天動地的事,能虧了你?!花銷讓水皮記著賬!說完要走,給水皮下了命令:人到這時候就想吃他念想的東西,蛇沒了,你明日一早給他逮麻雀,一定要逮,燒了給他吃! 第二天,雪是停了,天卻清冷清冷,宅氣裡好像都是冰渣子,看不見,卻硌得臉上手上肉疼。榔頭隊在緊急集合,大多數人都穿上了棉襖棉褲。穿了棉襖卻沒穿棉褲的十幾個,有的是去年的棉褲已經爛得棉花套子白花花漏出來,穿不到身上了,新棉褲還未納好,有的是嫌穿了太早,還要再奈何幾天,他們就把包穀纓子塞在草鞋裡,腳顯得和熊掌一樣大。武鬥的勝利,使榔頭隊再次主宰了古爐村,但霸槽心裡明白,天布灶火磨子一跑,群龍無首,紅大刀好像是沒有了,其實這都是暫時的,死灰如果燃起來那火更旺,落水的狗爬上岸那更能咬人。為了讓村人知道這場武鬥是紅大刀一手挑起和造成的,他們不但違背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破壞了文化大革命,而且在武鬥中紅大刀是兇殘的,有必要揭露,給予徹底肅清流毒,喚醒被蒙蔽的群眾,團結更多的力量,榔頭隊要進行一次大的遊行:這次遊行不但轉遍古爐村每一條巷道,還要到下河灣去,因為下河灣的金箍棒援助了他們,而且傷了那麼多,死了一人。 遊行隊伍在山門前集中,用門扇抬了黃生生和另外兩個斷了腿的外,傷了腰的拄木棍,傷了胳膊的用布帶子攀著,而腮幫上的,額顱上的,頭頂上受過了傷,一律又把包紮的布條取下,讓傷口裸露。狗尿苔一早出來倒尿桶,原本是倒在廁所尿池裡的,他卻偏提了尿桶要把生尿潑到自留地的蔥壟去,趁機要看看遊行的事。路滑得出溜出溜的,尿桶裡的尿就搖得灑出來,在杜仲樹下,立柱背了個背簍,拄了個木棍兒趔趔趄趄過來,說:狗尿苔你還不累,起這早的?狗尿苔說:我昨天又沒打架,累啥的?!立柱說:我也不累。你於啥去?狗尿苔說:給自留地的蔥潑些生尿。立柱過來看看尿桶,說:尿都灑完r.潑什麼蔥?他突然眼睛盯住了前方,用術棍一戳,雪窩裡露出一隻鞋來,是皮鞋,鞋後跟磨得一邊低一邊高,但鞋面還沒破一個洞。他把鞋彈了彈雪,扔進了背簍,說:把他的,手錶沒有,也不見一個一分五分的鋼鋪兒?!狗尿苔叫道:啊你早早起來要拾東西呀!立柱說:為啥不拾,昨天有洛鎮來的人,要遺都會遺好東西,你走路往腳底下留神著。牛鈴也從另一個巷子出來,他還沒穿上棉襖,腰裡勒了一條草繩,人縮成一疙瘩,聽了立柱的話,用腳踢了一下雪,說:哎喲,這裡有一顆牙,多長的門牙,你要不?立柱說:聽說昨天把你攆得狗上牆了?牛鈴說:誰攆我?就是槍林彈雨,不傷我一根毫毛!立柱說:讓我看看你耳朵!牛鈴戴了火車頭棉帽子,兩個帽耳緊緊勒在下巴上,說:我為啥讓你看,我嫌冷哩!立柱說:瞧你這熊樣子,沒被打死也得冰死!就走r。牛鈴走了過來,對狗尿苔說:桶裡沒尿了?我給你尿些。解了褲子就往桶裡尿。狗尿苔也解了褲子尿,天冷人就尿得多,兩人尿得咚咚當當的。牛鈴說:從泉裡回去,咋不見你再出來?狗尿苔說:我哪派都不是,出來挨亂錘呀?!牛鈴說:你知道不,黃生生讓火燒得快不行啦?狗尿苔說:你聽誰說的?牛鈴說:昨晚上聽水皮媽給人說的。狗尿苔說:她沒說火是你用彈弓打上去的?牛鈴說:火是你點著的呀!狗尿苔臉變了,說:她說了?牛鈴說:她沒說,看把你嚇的。狗尿苔說:再不要提這事!就系了褲子,提桶也不往自留地去,匆忙回家,在路上,還尋思這幾天不要再見到牛鈴,牛鈴是碎嘴,但願他不要亂說。轉過巷口,又想起立柱拾東西的事,忍不住也拿眼睛四處瞅,他不是要拾個什麼,卻奇怪著昨天這每條巷子都打得烏煙瘴氣的,才過了一夜,雪白茫茫的倒什麼也沒有了。一回頭,迷糊從另一個巷口出來。迷糊的尾巴骨受了傷,但尾巴骨受了傷不能脫了褲子把傷露出來。他就把自己的雞殺了,用雞血在頭上抹,在耳朵上抹,抹得襖領上都是血。迷糊也看見了狗尿苔,說:狗尿苔,遊行去!狗尿苔故意說:遊啥行,冰天雪地的不冷呀?迷糊說:榔頭隊遊行呀,聲討紅大刀呀,血債要用血來還你知道這話不?狗尿苔說:我又不是榔頭隊的,我不遊行。迷糊說:不去?不去就是紅大刀!我讓來拉了你去,還要你婆去,信不信?狗尿苔不敢強嘴了,他說他可以去,但得把尿桶提回去了再去,迷糊過來一腳把尿桶踢了,說:你給我耍滑頭呀?拉著狗尿苔的耳朵就走,一邊走一邊說:你以為稀罕你呀,讓你去充個數是看得上你,你還不去,你個碎(骨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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