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一六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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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大刀沒有找到水皮,聽了冬生的報告,也不找水皮了,他們呼呼啦啦拿了刀往山上去,天上突然地佈滿了雲。雲是從南山那邊過來的,像是鍋灰水潑上天,濃濃淡淡地不停地從頭頂上飄過,而高處的太陽照著,雲的影子就在中山坡上一片子白一片子黑,坡地上立時像鋪了無數的尿墊布片子。窯場裡的榔頭隊已經發現了紅大刀從村裡往山上沖來,沒脫衣服的就去拿榔頭,脫了衣服的慌忙穿衣服,禿子金催得緊,衣服越急越穿不好,不是袖子塞反了,便是一條褲腿尋不著,而迷糊已提了沒了榔頭疙瘩的木棍從小路上撲下去。他是狠著勁兒撲下去的,他只說他這麼撲下去要鎮住沖上來的人,但紅大刀沒有停腳,他就撲到了紅大刀人的面前了,腳步還是收不住,而紅大刀前邊的人身子一閃,他摔了個狗扒屎,地上的料漿石子就磕破了膝蓋。迷糊爬起來,不讓來人近身,拿了棍子掄著轉圈子,轉一圈,又轉一圈,棍子在空中掄著了風,霍霍地響。山路窄,紅大刀的人就往後退,卻有人跳上坡崖,將一件夾襖朝迷糊一扔,夾襖罩住了迷糊的頭,一把砍刀咣地揮過去,把木棍打落了,砍刀平著拍在了迷糊的屁股上,叭,迷糊又倒在了地上,再爬起來,手腳並用地往山上跑。紅大刀趁機往上湧,而榔頭隊也湧下窯場,兩股人上下湧來,在半山路上,雙方只隔著五百米了,都停了下來。 五百米的山路,一邊臨著溝,一邊靠著坡崖,崖頭上是三棵老槐樹,一切叫駡聲都突然沒有了,只有樹上的知了在叫,知了像州河裡的昂嗤魚一樣,也是自呼其名: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突然間一個木箱就從老槐樹後跌落在路上,黃呼呼一群蜂立馬聚在了那裡,而同時掉下來的還有兩個人,聚成了團的蜂哄地飛起來,罩住了整個路面。 掉下來的是狗尿苔和善人。 狗尿苔幫著善人把蜂箱往山上抬,狗尿苔還問善人,說:今日村裡沒啥事?善人說:貓逮老鼠雞下蛋,過日子呀。狗尿苔說:不可能沒事!善人說:你盼有事啊?!狗尿苔就不吱聲了。蜂箱子重是不重,可兩個人抬著不好走,狗尿苔走在前頭,雙手在身後老是抓不緊箱子底,而他換到後頭抬,善人在前頭個子又太高,抬著不舒服,他就要善人把箱子放在他的背上馱著,善人當然不會讓他馱著走,說:你急啥的,咱慢慢抬著走。狗尿苔只好再抬著,抬著抬著卻覺得好笑了,說:你腿風蝕啦?善人說:天一變,這腿就疼。狗尿苔說:那你給你說病麼!善人說:你這碎髁!善人正要教訓狗尿苔,村子的喊聲雜亂,雞叫狗咬,善人說:啊今天村裡還真有事?狗尿苔就得意了,說:我說有事哩,你不信,有事了吧?!兩人放下蜂箱往山下看,就見從窯神廟門前的斜坡上一群人往山路上來,來的是誰,隔著罩帽的紗布看不清楚,又不敢揭了罩帽,善人說:窯場那兒也站滿了人。狗尿苔又往山上看,善人說聲:不對!拉著狗尿苔就抬了蜂箱往坡上走,坡上沒有路,再走也走不遠,就慌忙藏在坡崖頭的三棵並排的老槐樹後。很快,紅大刀的人從山下往上沖,榔頭隊的人從山上往下沖,竟然就在老槐樹下的山路上相峙了。狗尿苔看著善人,善人趴在那裡不動,但狗尿苔趴不住了,他想再往坡上跑,卻不敢跑,一跑就暴露了,榔頭隊的人會以為他是跟了紅大刀一塊來的,紅大刀也會以為他是早早跟著榔頭隊上了窯場的,可不跑,狗尿苔真是害怕了,混打開來,他能打過誰呢,誰又能敢打呢,他只有夾在中間挨亂拳了。狗尿苔再拿眼睛看善人,善人在示意著靜靜趴下,他趴下了,心在怦怦地跳,卻把眼睛閉上了。眼睛一閉上,他似乎又想起了夢境,一瞬間甚至覺得他就在夢境中,他開始不呼吸縮身子,身子越縮越小,誰也看不見他了。好像是過了一會兒,狗尿苔已經沒知覺了,是一塊石頭了,善人卻在拉他,低聲說:起來,啊起來。狗尿苔睜開眼,從草叢裡往下邊的路上看,榔頭隊和紅大刀各自往前挪步,中間的路越來越短,越來越短,路邊的草就搖起來,沒有風草卻在搖,那是雙方身上的氣衝撞得在搖,狗尿苔害怕得又閉上了眼睛。但善人站起來了,又揪著狗尿苔的後領往起拉,說:把箱子推下去,推箱子!箱子怎麼能推下去呢,推下去箱子肯定就散板了,那蜂就全飛了,不養蜂啦?不治病啦?狗尿苔被拉起來了,他站著不動,渾身僵硬。善人就自己把箱子往下推,但箱子前有一個石錐,箱子滾了幾個跟鬥又卡在了那裡,善人再去推,沒推動。善人說:快,他們要打起來了!狗尿苔這才跑過來,雙手抬起箱子角往起掀,箱子掀下去了,而他腳下一滑,身子撲了前去,忙去抱那石錐,卻抱住了善人的腿,兩個人就四腳拉叉地跌落在了路上。 箱子果不其然是散了板,箱子裡的蜂像一股子風呼地吹開,又像塵土一樣騰起,再撲忽下去,蜂趴滿了路面,而空中的蜂也全下來,所有的蜂隨即旋著疙瘩飛。善人跌下來罩帽子還在,而狗尿苔的罩帽卻掉了,蜂一下子蓋住了他,他哎喲哎喲號叫,手腳亂打亂揮,善人在喊:把頭埋住!把頭埋住!狗尿苔知道手腳亂打只會招更多的蜂來,但他不能不亂打,已經來不及把頭埋在身下了。善人就撲過來壓住了狗尿苔,他用雙腿騎在狗尿苔的脖子上,然後趴下去,把狗尿苔的頭扼在懷裡。榔頭隊和紅大刀的人在瞬間裡都愣住了,本能地往前跑,來救善人和狗尿苔,蜂就向他們飛去,往前跑的人刷地趴在地上,用衣服捂了頭,而榔頭隊的人也立馬往後跑,一股子蜂攆了去,沒有攆上,不攆了,所有的蜂重新集中在老槐樹下的路面上,黃團就拉長縮短,或高或低,變幻形狀。有人說:那都是些蜜蜂,不要緊的。立即有人說:槐樹上有葫蘆豹土蜂哩,肯定把土蜂也逗引來了。紅大刀的人就在喊:快跑,快跑啊!榔頭隊的人也在喊:快跑,快跑啊!他們都在喊著善人和狗尿苔。善人站了起來,也拉著狗尿苔起來,狗尿苔起來卻不辨了方向,又踩滑了腳,順著路邊的慢坡往溝裡滾下去了,善人也接著滾了下去。他們滾得太急了,大部分的蜂沒有跟著他們,依然在路面上旋著黃團。紅大刀的人再不敢前去,榔頭隊的也再不敢下來,雙方都在後退。 狗日的有本事你上來麼! 狗日的有本事你下來麼! 雙方似乎再都不去管善人和狗尿苔了,開始沒有在一處鬥打,罵什麼話都容易。霸槽知道,如果紅大刀沖上來,人數是那麼多,肯定榔頭隊要吃虧的,天布也慶倖,沒沖上去也好,雖然紅大刀人多,可榔頭隊都是些不要命的二毽,打起來紅大刀不一定能占到便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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