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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霸槽還要給守燈說什麼,突然沒了興趣,因為腿上登地癢了一下,立即渾身都癢了,像無數的蒼蠅爬過,像一群蟲子在啃,像火燎,像錐子在錐,他就燥起來大聲對著窯洞吼:把衣服穿好!難看不難看呀?

  面魚兒已經把榔頭隊上了中山的事告知天布,天布在頭一天晚上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夜裡後跑了幾次,天明還睡著,聽到消息就出門要找磨子和灶火,磨子和灶火卻正好跑了來說這事,但都不知道榔頭隊上中山去幹什麼。天布的媳婦從泉裡擔水回來,說她路過水皮家,水皮站在門口笑哩,還給土根他娘說榔頭隊去窯上揪鬥守燈呀。天布就說:他們去揪守燈?咱讓守燈領人燒窯哩,他們偏要揪守燈,這不明擺了要釜底抽薪,不讓咱燒窯嗎?磨子和灶火也認為是這樣,但榔頭隊名義上是揪鬥守燈又不好阻攔,磨子就去張羅紅大刀揪鬥水皮,水皮回來後雖沒有明目張膽在榔頭隊裡活動,他那麼笑著給人說榔頭隊去揪鬥守燈呀,就證明他暗中仍和榔頭隊在一起,榔頭隊揪鬥守燈打咱的臉,咱就揪鬥水皮打榔頭隊的臉。主意拿定,就召集了紅大刀去水皮家。

  水皮媽見呼啦啦來了一夥人要揪水皮,就喊叫水皮已經從學習班回來了,還有什麼問題,擋在門口不讓進,說誰要進她屋就從她身上踏過去。她橫躺在門檻上,往下躺的時候襖襟擁了上去,豬尿泡一樣的肚皮露出來。要進門的人不能去沾她,就眼睛盯著門環,說:來回,把她拉開!來回站在人群後邊的,水皮媽耍賴時她把掛在窗子旁的一串豇豆幹摘了一條,在嘴裡嚼,別人叫她,她無動於衷,嘴還在嚼著。灶火只好去抱,水皮媽腳手卻勾在門檻上,抱不起,來回近去往水皮媽胳肢窩一搔,腳手乍起來,灶火就勢把人從門檻上拉下來了。但是,屋子裡並沒有水皮,後窗開著。

  原來水皮媽在門口鬧著,是讓水皮趁機從後窗逃跑的,憤怒的灶火對著水皮媽罵,水皮媽梗著脖子說:打人呀?你打,你打!頭往前一攻一攻的,那張臉卻要挨著灶火的拳頭了。灶火的拳頭上青筋暴著,突然展開手來,輕輕在水皮媽臉上抹了一下。這在臉上被人輕輕抹一下,比打一拳更覺得污辱,水皮媽立即哭開了。這時候,冬生從窯場跑了來,渾身是土,夾襖也被狼牙棘剮破了,吊在屁股上像羊扇子尾巴,報告了榔頭隊在窯場打砸哩。天布說:不是說去揪鬥守燈嗎?冬生說:揪鬥是揪鬥,還打砸哩,見啥砸啥,啥都稀巴爛了。天布說:窯還燒著?冬生說:咋燒呀?!天布一下子吼起來:這是大家集資燒的窯呀,也敢砸?啊?!他吼起來整個額顱都紅了,顴骨突出,嘴張開很大,能塞進個拳頭。在場的人都驚住了,連水皮媽都沒了哭聲,而葫蘆媳婦卻哭了,說這怎麼得了,她家是把所有雞蛋錢入了份子,這雞蛋是她媽都不得吃而攢下的。磨子就喊:這是砸咱的鍋,挖咱的墳,把咱的娃往河裡扔麼!到山上去,到窯場去,誰砸了咱的窯咱就砸誰的狗頭!

  紅大刀緊急集合所有人,骨幹們已經到齊在三岔巷口了,明堂跑著在巷道裡喊:帶上傢伙,都往山上去啊,都往山上去啊!還沒集合到的紅大刀的人,有的在家裡還喂豬,有的正往自留地去,就問:出啥事啦,出啥事啦?回答的是:窯讓榔頭隊砸了,咱一碗紅燒肉讓把碗奪了!聽的人不信,說:不可能吧,生產隊的財產他們敢砸敢搶,個人集資燒瓷貨,這也敢?!回答的是:人家就是砸了麼,榔頭隊這是拿了鞋底子扇咱臉哩,騎上脖子屙屎屙尿哩!聽的人就說:榔頭隊我日你媽!不去了自留地,也不再喂豬了,回家就取刀,紅大刀有的是刀,一尺長的柳條子刀,直把的砍刀,寬面的鍘刀,帶鉤的鐮刀,也有木頭削成的刀,全是些刀,舉著往三岔巷口跑。

  狗尿苔和婆在泉裡洗蘿蔔纓子菜,洗淨了要做酸菜呀,狗尿苔還拿著火繩,婆說洗菜哩你拿火繩幹啥麼,狗尿苔說他習慣了麼,他就把火繩往泉邊的樹權上掛,一群蜂就嗡嗡地從泉上空往過飛。先還不大留神,沒想蜂越來越多,空裡像飄了雪花,只是這雪花不是白的是黃的,聲響又像是無數的紡車在搖。婆說:是葫蘆抱了蜂箱過去了?狗尿苔說:沒見呀。幾隻蜂就落下來,落在狗尿苔背上,婆忙停止了洗菜,也給狗尿苔擠眼兒不讓動,狗尿苔就沒敢再動,讓蜂在背上爬了一陣,起身又飛了,才說:肯定是葫蘆抱了蜂箱才過去的。秋末以來,公路上常有汽車拉著蜂箱經過,那是放蜂人從北方往南方趕花季,車在鎮河塔下停了加水,車上的蜂就會飛出來,而葫蘆就在這時候要招蜂,他是將他家的蜂箱多放了蜜,放在塔後,等汽車開走了,成群的蜂就留下來,再引回他家。婆說:啊葫蘆這回引了這多的蜂!狗尿苔說:那不是引,是偷哩!婆說:你別多嘴呀,葫蘆也是為治他媽的病麼。狗尿苔也知道古爐村只有葫蘆養蜂,葫蘆之所以養蜂是為了給他媽治病,他媽有風蝕病,葫蘆的媳婦每天要捉四隻蜂來蜇老人腿上的關節,說是堅持蜇上一年病就好了。但狗尿苔卻說:他們家還賣蜂蜜哩!婆說:想不想喝蜂蜜水?狗尿苔說:想麼。婆說:你好好洗菜,一會兒回去了我拿幾顆雞蛋去他家換些蜜去。狗尿苔說:咱不換,向他要!你給他家染過布,向他家要些蜜他能不給嗎?婆說:你咋恁會算計的!狗尿苔嘿嘿嘿地給婆笑。還未笑完,泉塄畔的路上有人在跑,一溜帶串,像是在過隊伍。婆孫倆看見這些人臉全變了形,眼珠子好像要從眼眶裡暴出來,牙也似乎長了許多。狗尿苔說:婆,婆,這些人幹啥呀?婆一下子緊張了,說:人家革命呀,頭不要抬!狗尿苔也就不抬頭,他想到了曾經的夢境,身子開始往小裡縮,縮成一疙瘩了,就閉住氣,一動不動,果然這辦法有效,塄畔上的人沒有理睬他們,跑過去了,或者,他們壓根兒就沒有看見了他和婆。狗尿苔低聲又叫著婆,他要給婆說著他們為什麼就沒有看見他和婆的原因,得意著才往塄畔上看,老順家狗領著十幾隻狗也往過跑,老順拿著一把刀,那是用木板鋸出來的刀,跟著狗,回頭說:你快麼,窯上也有咱份子哩!但來回卻遠遠在後邊站著,癡癡呆呆的,嘴裡啃著一個蘿蔔。狗尿苔全把夢裡的經驗忘記了,他站起來,趿腳上的鞋,婆把他按住了,說:做啥?狗尿苔說:老順也人了份子?!婆一指頭戳在他額顱上,低聲發恨,說:入份子沒入份子與咱啥事!就把菜筐子讓狗尿苔提了,狗尿苔也沒忘樹杈上的火繩,婆孫倆一路小步往家去。

  一開院門,水皮卻在水眼道哪兒蹴著.狗尿苔吃了一驚,正要喊,水皮就噓了一下,狗尿苔小了聲,說:這是我家,你咋進來的?水皮說:我從院牆翻進來的,紅大刀要揪鬥我,讓我躲躲。狗尿苔說:我家情況你不是不知道,你這是害我們呀,你走,你走!把院門拉開,推著水皮走。水皮就說:婆,蠶婆……。婆把門關了,拉了水皮到上房去,讓他躲到雜物屋。雜物屋裡還拴著豬,豬在牆角有一堆睡覺的麥草,狗尿苔抱起麥草把水皮埋了。水皮說:髒,髒。狗尿苔說:嫌髒你回到你家去!水皮埋在麥草裡了,手卻伸出來拿著他的口罩,讓把口罩給他藏在乾淨地方。狗尿苔說:窮講究!又抱起麥草把那手和口罩也埋了,自己卻推開後牆窗子,吸著肚子爬了出去。雖然半個眼睛都見不得水皮,但水皮說紅大刀要揪鬥他哩才躲了這裡來,狗尿苔也便饒過他了,就卻揣猜著能再一次揪鬥水皮,肯定村裡又有了熱鬧的事了。從後窗翻出來,還未清楚熱鬧事在哪兒,便又看見了那群蜂就在前邊的巷頭旋著,蜂群下面是葫蘆和善人兩個人,都頭上戴著蜂罩帽,抬著一個蜂箱。葫蘆在說:不知蜂能不能收住在山上?善人說:收不住了,我把箱子給你送回來。狗尿苔說:收不住了,把箱子送給我麼,我到公路上招引去。葫蘆回頭看了,就叫道:狗尿苔,快來快來,你幫善人把箱子抬到他家去。狗尿苔覺得抬蜂箱倒好玩,卻說:他吃蜜哩,我又吃不上,我抬啥呀?!葫蘆說:你就在嘴上計較!善人腿風蝕了治病呀,你要風蝕了,我也給你一箱!狗尿苔說:咋抬呀,我又沒罩帽。葫蘆就跑過來,抖著身上的蜂,蜂就飛走了,還有那麼幾隻,拍打著掉在地上,把罩帽脫下來給狗尿苔戴了,說他還有事,小娃勤,愛死人,你幫善人把箱子抬到山上了,回來給你吃一勺蜜。狗尿苔說:才一勺蜜呀?兩勺!葫蘆說:兩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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