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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狗日的你下來呀!下來看打得斷你的腿!

  狗日的上來呀,老子就是把窯場砸了,你上來呀?!

  灶火對天布說:你聽到了沒,他們已經把咱的窯砸了,狗日的砸了咱們的窯,咱不上去了,咱砸他們的家,不過啦,都不過啦!砸去,砸去!灶火在叫喊著,扭頭往村裡跑,所有紅大刀的人就跟著灶火跑。跑到了窯神廟門口,窯神廟的門鎖著,把鎖子砸開了,沖進院裡,踢開了所有小房門,牆上掛著的旗子,汽燈,鼓和銅鑼,桌子上的筆墨,寫大字報的紙張,刷糨糊的桶,笤帚,扯下來撕,扔出來踩,撕不爛的踩不扁的,提起板凳就砸,一片響聲。那本大事記也被翻出來了,牛鈴在問:上面寫了啥?馬勺看了一下,說:有你哩,你叛變了。牛鈴說:誰寫我,我日他媽!天布拿起來就撕,但繩子裝訂著,撕不開,灶火就喊:狗尿苔!他喊著狗尿苔是讓狗尿苔拿火來,突然想起狗尿苔不在,就又喊:火,誰拿著火柴?誰也沒裝火柴,幾個人在廈子房裡翻那些鋪蓋,沒找著火柴,把鋪蓋扔到院子,去鍋臺上找火柴,沒找著火柴,鍋盆碗筷也扔到了院子。鎖子在殿房臺階上砸爛了那個盛水的缸,水流了一地,弄濕了那些鋪蓋,還嫌不解氣,鏟了臺階下的土撂過去,水和土就在鋪蓋上和成了泥,火柴還是沒找到,一罐子煤油在牆角被發現了,馬勺提了往院門外去,他想塞在山牆根的草窩裡,過後拿回家去。牛鈴說:我回家取火去!牛鈴跑出來回家取火柴,正好看見馬勺在草窩裡塞煤油罐,反身進院告訴了磨子,磨子就罵馬勺,讓把煤油給我提回來,提回來磨子將煤油澆在了院子裡那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上。牛鈴再跑出去回家取火柴,剛到山門下,長寬伸著頭往窯神廟那兒看,見了牛鈴,轉身就走。牛鈴說:看啥哩?長寬說:沒看啥。牛鈴說:砸窯神廟哩你不去?長寬說:我不是紅大刀的。牛鈴說:帶火柴了沒?長寬說:帶著。長寬把火柴給了牛鈴,卻覺得不對,又要拿回來,牛鈴不給,拿了火柴就跑了,長寬說:哎,哎,不要給人說我給的火柴呀!

  牛鈴去找火柴原本要燒掉那記事本的,記事本點著了,哄地燃起一個火球,燎了他的眉毛,緊張得把記事本一扔,正扔到了澆了煤油的那一堆雜物上,嘭,嘭,火一下子著了,桶粗一股子濃煙像龍一樣飛到天上。

  窯神廟裡起了煙火,當然窯場的人就看到了。他們還在窩火,事情怎麼就弄到了這一步呢,心裡急躁,身上疥就癢,越癢又越急躁,待到窯神廟煙火一起,他們就瘋狂地砸東西解氣,所有的瓷坯破碎,所有的匣缽扔到崖下,泥池挖開,窯門毀壞,煙囪推倒,連水桶,凳子,钁,鍁,坯架子,全都搗爛,那一堆煤也鏟起來揚到溝裡去了。在那間供人歇息的窯洞裡,牆上用刀片刻著天布出多少錢,磨子出多少錢,灶火,明堂,田芽,馬勺,答應,看星,本來,冬生,立柱,守燈,葫蘆,金鬥等等又是出多少錢,買多少煤,集多少柴,一溜帶串刻了一大片。鐵栓拿了榔頭去砸,叫一聲人名砸一榔頭,榔頭疙瘩就脫了卯。榔頭隊裡算是第二個榔頭疙瘩沒了,榔頭變成了木棍,有人這才記起了迷糊:迷糊呢?

  榔頭隊在砸窯場的時候,守燈和立柱還有夜裡睡在窯場的金鬥和答應,他們就一直乖乖地蹴在泥池邊,泥池被挖開,水泡了他們的鞋,也沒敢挪。這陣有人問起迷糊,立柱說:在那慢坡上。迷糊果然還趴在窯場口的慢坡上,揉屁股哩。問他還疼?他說疼。說你站起來走走,他就不站,硬要他站,他站起來了卻不走。說你走走麼,不會走路啦?他並著腿往左跨了一步,才知道他褲襠破了,露著那一吊東西。開石說:喲,出來看景了?!禿子金推著架子車過來,說:開石,啥時候了還說笑?來推架子車,把架子車掀到崖裡去!金鬥就拿眼看答應,答應又拿眼看立柱,立柱說:那架子車是生產隊的,也不要啦?禿子金說:閉你的嘴!架子車就掀下去了。迷糊從慢坡處上來,一邊看著交襠,一邊說:日他媽的蜂……。立柱想說:蜂把毜蜇了?但立柱沒有說出口,扭頭往遠處的坡路上看,想要看到狗尿苔和善人,坡路上還能看到蜂在那裡亂著一片黃顏色,狗尿苔和善人再沒蹤影。

  狗尿苔在坡上滾了十幾個跟鬥,只說這下滾死了,突然不滾了,動了動手腳,手腳還在,他說:沒滾死?!沒滾死就要往起爬,卻怎麼也爬不起來,才發現自己被卡在三棵樹的樹權上,卡得緊緊的。狗尿苔心松了,呼吸就喘開了,覺得氣不夠。善人在叫: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這時候有些恨善人,故意不回答。善人的聲音有些發顫了,又在叫: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這才說:在這兒。善人說:在哪兒?看見我了嗎?狗尿苔說:我看不見。善人說:我站著你看不見?狗尿苔說:就是看不見。善人卻看見狗尿苔了,狗尿苔被卡在樹權裡,臉胖得像酵面,眼睛擠成了一條線。善人說:你咋滾到這兒了?狗尿苔說:你滾在哪兒?善人說:我在那邊的草窩裡。狗尿苔說:你滾在草窩裡,讓我就滾在樹權上?!善人說:不動,先不動,快抹鼻涕,把鼻涕往臉上抹!狗尿苔知道蜂蜇了要抹鼻涕,就擤著鼻涕往臉上抹,但他抹鼻涕一點一點抹,善人已經自己擤出了一把鼻涕一下子抹在了狗尿苔的眼上。善人說:疼得很?狗尿苔說:不疼,燒人哩。善人說:你碎髁命大,沒滾到溝底,不要緊了,蜜蜂不是葫蘆豹土蜂,腫一腫不要緊的。善人開始把狗尿苔從樹權裡往出拉,要拉到不遠處的那個草窩去,狗尿苔說:讓我看看樹權子。他使勁地睜了眼,看著樹權子,是三個小小的青岡樹,小得根本不能卡住個什麼的,卻偏偏把狗尿苔卡住了。狗尿苔說:讓我給樹磕個頭!他趴下來就給樹磕頭,善人說:你死不了的!狗尿苔說:那為啥?善人說:你總想著長大長高呀,你還沒長大長高哩,哪能讓你死?何況你婆還在,你死了,誰養活她?你任務沒完成哩,想死也死不了。兩人坐在了平緩處的草窩裡,茅草快枯乾了,卻很長,坐上軟軟乎乎的,狗尿苔就遺憾他帶到山上割草草柴哩,怎麼就沒發現這兒草這麼深的!他驀地想起了什麼,說:你沒事吧?善人說:頭有些暈,沒事。狗尿苔說:你能得很,就會讓我有事!既然善人沒事,狗尿苔就要埋怨善人了,為什麼要把蜂箱推下去呢,要推下去你推麼,偏要叫我也一塊推。善人說:要不推下蜂箱,你讓他們打起來呀?!這不,他們都退了,蜇了你一個,救了多少人呢?如果……。狗尿苔說:你咋和支書一樣樣的,又訓我哄我呀?善人說:我和支書不一樣,我是講道的。狗尿苔說:道是個啥,能吃能喝,在哪兒?善人說:今日就是道麼。狗尿苔說:今日是啥道?善人說:道是天道,人人都有,並沒有離開人,因為人是天生的,什麼時候求,什麼時候應,什麼時候用,什麼時候有,天並沒有把人忘了。狗尿苔說:榔頭隊和紅大刀也不會把咱忘的?哼,不知道他們咋恨咱哩!善人說:恨咱啥呀,恨咱沒讓他們出人命?!

  這時候他們聞見了嗆嗆的焦糊味,但坐在半山腰的坡凹裡,他們還沒有看見窯神廟裡起了煙火,而一隻老鴉匆匆飛來落在了不遠處的一棵槐樹上,而槐樹上的一隻頭上有著紫色冠的鳥立即說:老鴉,老鴉,這裡不是你能住的。老鴉就說:你看清,誰是老鴉?!紫冠鳥說:哇,是撲鴿,你鑽煙囪了,這麼黑?撲鴿說:窯神廟起煙火了,把我熏的。狗尿苔還疑惑著,窯場崖畔上人在大聲叫喊,而山下村口也起了叫喊聲,他們在叫喊什麼,聽不出來,只是嗡嗡一片。狗尿苔對善人說:窯神廟放火啦,咱快走。善人說:你咋知道?狗尿苔說:鳥說的。善人聽不清鳥在說什麼,他說:鳥說的?你碎(骨泉)是啥生物,這奇怪的。但他告訴狗尿苔:如果真是窯神廟放火了,咱更不能現在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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