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一六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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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早晨,所有的豬還沒有醒來撒尿,支書家的僅剩下的三隻下蛋雞還在樹幹上沒有下來,長寬去村外拾了一圈糞回來,正在村道上和給牛擔飲水的面魚兒說話,突然身上紅了起來,往天上一看,天上的雲像犁開的地,一溜一帶的,全都是紅色。太陽還沒有出來,雲卻紅哈哈成了這樣,長寬說:是不是要下雨呀?面魚兒說:再下雨,天就更涼了,得早早給牛圈棚門口掛稻草簾子保暖了。就看見一群人踢哩咕咚地跑,都不出聲,手裡提著榔頭。長寬和麵魚兒還愣著,榔頭隊的人已到了他們面前,說讓開讓開,兩人就被撥拉到了路邊。後邊跑來的是迷糊,他是落在後邊系夾襖,夾襖的扣子全沒了,掖了懷,用麻繩勒著,嘴裡還叼著半個冷紅薯。面魚兒說:迷糊,開會呀?迷糊把冷紅薯取了,說:砸窯呀!面魚兒就把水擔子放在了地上,桶沒放穩,水流出來,一股水像蛇順著村道斜坡鑽下去。 榔頭隊從窯神廟前的小路上往半山腰去,路面上的土疙瘩絆了腳,榔頭豎掄起就砸碎了,一邊靠著的坡塄上野棗棘牽扯了衣服,榔頭橫掄起就砸歪了。榔頭在不停地掄,白皮松上的白嘴紅尾鳥不敢動,半山柿樹上的老鴉卻一齊驚飛,在空中像甩著一塊肮髒的黑襖。迷糊說:有個野兔就好。果然從草窩伸出個兔頭來,迷糊一榔頭砸過去,榔頭齊根竟然斷了,野兔沒命地向山上跑。野兔朝山上跑,它的前腿短後腿長,跑得誰也攆不上,如果是朝山下跑,那就一個跟頭栽著一個跟頭了。迷糊還埋怨著前邊的人沒把野兔往山下攔,前邊的人大聲罵迷糊,你那是啥榔頭,唼,啥榔頭?!迷糊提著榔頭把從隊後跑到隊前,表示著沒有榔頭還有棍,『棍就在路上打得叭叭響。 因為天早,窯場上還沒有更多人,守燈和立柱正坐在窯口外看著火勢,榔頭隊的人已經到了和泥池邊,迷糊揮著一根棍在砸那一堆撈出來的泥,泥是軟的,棍砸下去像砸在棉花包上,泥片子卻濺了自己一臉。立柱立即站起來,說:幹啥哩?!迷糊說:看著!又一棍砸在一磊碗坯上,碗坯磊倒了一角,過了一會兒,唏哩嘩啦就全倒了。 霸槽聲音不高,霸槽在說:守燈呢,讓守燈過來! 守燈就走過來,把煙鍋子從嘴上取下,又抬起腳,煙鍋子在鞋底上搕,說:這坯磊子不是四舊吧。 霸槽說:嚇呀,口氣和以前不一樣了麼!坯磊子不是四舊.你是啥? 守燈說:我成分高。 霸槽突然橫眉豁眼,厲聲叫道:成分高你還跳得這麼高,反攻倒算呀,伺機翻天呀?!揪出來,把階級敵人給我揪出來! 迷糊和禿子金就沖過去了,兩人各扭了守燈的胳膊,往上提著,又按住了頭,噔噔噔跑了過來,守燈就倒在了地上。又被命令著站了起來,站起來的守燈恢復了往常的形狀,低眉耷眼,猥瑣不堪。立柱已經嚇木了,霸槽向他勾指頭,他乖乖過來,說:霸槽,我可都是貧農!霸槽說:是貧農,貧農在這兒幹啥呢?立柱說:燒窯哩。霸槽說:給誰燒窯哩,給古爐村燒窯哩?!立柱說:霸槽,這事你要問天布……。霸槽說:我就問你!窯是古爐村的窯,不是姓朱的窯,生產隊的地誰要去種就種啦?生產隊的牛誰要拉去推磨就拉去推磨啦?立柱說:你說燒不成?燒不成我可以走人麼。卻叫起來了冬生:冬生——,你狗日的不出來,你屙井繩哩?! 冬生在霸槽訓斥守燈的時候,趁機到後窯洞旁的廁所裡裝著要屙屎,只說榔頭隊是來尋守燈的不是的,帶走了守燈就沒事了,卻聽到立柱叫他,他提著褲子就從廁所後坡地裡往山下跑,一邊跑一邊喊:砸窯了,又砸窯了! 禿子金說:誰砸窯來?就跑去攆,冬生從一個土塄上跳下去,禿子金在土塄上沒收住腳,差一點也掉下去,他抱住了一棵樹,看著冬生翻起身又往下跑,拾了個土疙瘩打下去,沒打著。禿子金罵道:你狗日的說砸窯哩,咱就砸哩!反過身拿了榔頭就向一個運坯的軲轆車砸去,軲轆車被砸著了,但沒有散,車子倒往前跑,跑到窯門口,又反彈過來,把他撞倒了。迷糊就喊:砸,砸!用腳踢倒了一磊匣坯,竟拿起地上一把钁去砸燒著的窯的門牆。沒砸開,又砸,老誠拉住了钁把,說:你不想活啦,那門牆一倒,火噴出來燒死你!老誠是鏟了土往火膛裡扔,窯火還是紅的,迷糊在罵:燒他媽的×哩,沒咱的份兒誰也甭想燒!老誠說:是沒咱的份兒,可這是姓朱每戶湊份子燒的窯,真的壞了一窯貨,人家不跟你拼命啊!迷糊說:拼就拼,我怕啥哩?!老誠說:你是不怕,可我們還有老婆娃哩!老誠把鐝頭奪了。 老誠和迷糊在窯門牆前拉扯著,另一撥人鑽進了供住宿的窯洞裡。窯洞裡支著一口鍋灶,灶邊是幾個盆子,盆子裡沒有吃的,做過了包穀糝糊湯的鍋還沒洗,碗和筷子用水泡著。幾張席排著鋪過去,每張席頭一塊磚頭,磚頭邊連煙匣子也沒有,只有一個旱煙袋,行運把旱煙袋拿了,看著窯角還有一堆窯灰,說:是不是用這灰治疥瘡的?抓了一把先在自己襠裡抹起來。原本大家都忘記了身上的癢,經他一說,疥瘡又都在身上癢,就又都來抓窯灰,在胳膊上抹,腿上抹。後來乾脆脫了衣服,渾身上下全抹起來,一時窯洞裡灰濛濛的,嗆得一片咳嗽。 霸槽站在窯場中,喊著把榔頭隊的旗子插到窯頂去,當旗子在風裡歡實地閃動,他倒有些後悔來時沒有把鑼鼓傢伙帶上。歪起頭來看守燈,還給守燈笑著了。守燈不敢看霸槽的笑,把頭低下了。 霸槽說:你知道我這會想什麼來了? 守燈說:我不能說。 霸槽說:我叫你說,你說! 守燈說:這一下把紅大刀日到溝裡了。 霸槽說:你狗日的真是壞人,想啥都是壞的,我想起了毛主席的詩了。 守燈說:哦? 霸槽說: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捲西風…… 跟後從窯洞裡跑出來,同時跑出來還有三個人,他們受不了灰嗆,在窯洞外抹灰,跟後就拿了一把灰過來讓霸槽也抹。霸槽正在興頭,生氣地說:在這兒抹啥哩,要抹帶上回去抹!跟後熱臉碰個冷屁股,轉身走時,守燈用一種很異樣的目光看他,他就火了,說:看啥哩,再看把你眼珠子摳了! 守燈說:我沒看,我聽毛主席詩哩。 跟後說:你說毛主席死哩?你敢咒毛主席死?! 守燈說:是詩,不是死。 霸槽說:你不懂,去吧,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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