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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受了委屈,狗尿苔當然回家要給婆訴說,但沒想到婆這一次沒有安慰他,反倒罵了他一頓,說:我讓你在外忍氣吞聲哩,你逞什麼能?狗尿苔說:他看星欺負我麼。婆說:這麼大的傷口,看星打的?狗尿苔說:我自己撞的。婆說:你撞著給誰示威呀.你以為示了威別人就同情你啦?狗尿苔說:我氣不過麼。婆說:你還強嘴!以前常有氣不過的事,那怎麼就忍啦,這次就忍不了,是不是近來躲過了一災,你倒覺得你能行了嗎?狗尿苔不吭聲了,他覺得婆說得對,自己是有些逞能了,就坐在那裡啃指甲。婆開始在院裡攆雞,一攆,雞就趴下了,狗尿苔說:我不吃炒雞蛋。婆說:誰給你炒雞蛋呀,我拔些雞毛給你粘血的。

  雞毛在狗尿苔額上粘了七天,七天后血痂脫落,從此留下一個三角疤。,三角疤在平時沒有顏色,只要一激動,疤就紅了。也就在t天后,榔頭隊和紅大刀都去洛鎮刻了印章,他們各自發佈著決議和通知,落款處都要按上紅印。牛鈴就取笑狗尿苔也有自己的印章了,印章就按在腦門上。

  但是,古爐村裡,除了牛鈴,已經少有人再和狗尿苔說笑了,人們似乎從來都沒這樣嚴肅過,榔頭隊和紅大刀越來越緊張,幾次就為口舌差點要動手。再出工時只要這一派在地這頭幹活,那一派必然就到地的另一頭去幹活,甚至去泉裡擔水,這派的人看見那派人在泉裡,就遠遠站著不動,直等到那派的人擔水走了,這派人才去泉裡,恨不得把泉分成兩半,各擔各的。狗尿苔出門仍帶著火繩,卻沒有了人喊他去點火,他就把繩頭火掐了,繩別在褲帶上。還是牛鈴和他好,看見他把火繩別在褲帶上,說:呀,這是個雞巴多好!腰裡纏三紮,地上拖丈八,半空裡攆著日老鴉!

  這一天,要犁中山腰的那三塊梯田,犁杖和牛在地頭回不過身,空下的兩個地角需要用鐝頭挖,這一派的三個人便在北邊的地角挖,另一派四個人則在南邊的地角挖。長寬是掌犁的,套牛的是狗尿苔,長寬扶著犁把犁過來了,這邊挖地角的人就和他說笑,扶著犁把犁過去了,那邊挖地角的也和他說笑。狗尿苔就對長寬說:你是紅人了,他們都跟你說笑哩。長寬說:我哪一派都不是麼。狗尿苔說:說不定你能當隊長!長寬就讓狗尿苔到不遠處的地裡去摘西紅柿,那地是長寬家的自留地,地裡的西紅柿已經敗了,但還有幾顆,半青不紅的,他要給大家吃。狗尿苔說:說你當隊長,還沒當上就拿自家的西紅柿招待人呀?!去摘了七八個放在了地中間,長寬招呼:都來吃西紅柿啊!各方卻沒有動。後來紅大刀那邊的過來了本來,榔頭隊這邊也過去了迷糊,迷糊先到,說:我吃一個。卻把一個西紅柿咬了一口,猛地一吸,西紅柿成了一個癟皮,再吹一口氣,癟皮又鼓圓了,放在那裡,揀了個大的要走。本來過來也拿了一個,轉身時,呸地唾了一口。迷糊一看,也呸地唾了一口,他唾出的不是唾沫,是一攤柿子汁。這麼著,再沒人來吃,長寬叫這個,這個不來,叫那個,那個不來,狗尿苔坐在那兒把一堆西紅柿全吃了,吃得雙手把肚子當成了鼓,嘭嘭嘭地敲。

  雜姓人看慣了姓朱姓夜人的眉高眼低,突然間重要起來,連守燈走路都不沿牆根了,輕快地走著雀步,見著了狗尿苔,竟然讓狗尿苔給他撓撓背。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狗尿苔愣了一下,站著沒動。守燈說:我叫你哩你耳朵塞雞毛啦?狗尿苔說:你叫我?!守燈說:給我撓撓背。狗尿苔說:旁邊有樹哩,你不會蹭蹭。守燈說:你碎(骨泉),我就讓你撓!你以為我成分不好就不給我撓嗎?狗尿苔說:我也不好。守燈說:那你還不給我撓?狗尿苔近去給他撓,心裡說:權當我給豬撓哩。守燈說:以後我一坐下來你就過來給我撓。狗尿苔說:你不怕別人批鬥你是地主又剝削人了?守燈說:現在誰批鬥我,還顧得上批鬥我?他們還想拉著我入他們造反隊哩!狗尿苔說:你準備人哪派呀?守燈說:我看哩,誰勢力大我入誰。狗尿苔恨恨地撓了一下,不撓了,說:你真是階級敵人!守燈過來打他,他跑開,看著指甲縫裡沾著血。守燈說:等著吧碎髁,看我將來收拾你!狗尿苔並不怕守燈,他覺得沒有哪一派會要他加入的,兩派對雜姓人再好,也不會有人對他守燈好的。

  但是,狗尿苔的想法錯了,就在八成來動員守燈加入榔頭隊的前一天,天布找了守燈,天布一找他,他就聽了天布的。天布告訴他,出身不好也可以到革命造反組織裡來,就看如何表現了。守燈很高興,說他表現好著哩,還要繼續表現好。天布說:你說,你有什麼願望?守燈說:願望是不當四類分子。天布說:雞是雞,狗是狗,狗生不出雞,雞蛋再孵也孵不出個狗,這你甭想。守燈說:那就是燒窯吧,能燒出青花瓷,我就是古爐村頭把窯師了。天布說:是誰沒讓你再燒窯?守燈說:文化大革命麼。天布說:啥?是榔頭隊!守燈說:是榔頭隊,榔頭隊封了瓷窯。天布說:這就好,現在紅大刀支持你再燒窯呀,當然不是要你燒青花瓷,還是燒粗貨,紅大刀所有人家出錢來燒,燒出瓷貨了咱們分。守燈沒想到他還能燒窯,身子骨就軟了,當下跪下要給天布磕頭,天布卻生氣了,說:起來起來,你真是跪慣了,誰讓你跪哩?守燈站了起來,說:還是窯場那些人嗎,有沒有擺子?天布說:你啥意思?守燈說:沒有他最好!天布說:沒有他你能燒好?那就不要他了,你好好地幹,幹好了就吸收你加入紅大刀。守燈說:你這麼重用我,我就堅定不移地跟著你幹革命,我還可以把八成從榔頭隊里拉過來棄暗投明,如果拉不過來,我就和他州河裡殺豬,刀割水洗!

  紅大刀重新要燒窯了,開始籌集柴禾並每家出份子錢去西川村煤窯去買煤,這消息當然被榔頭隊知道,榔頭隊的人就嚷嚷窯場是生產隊共同的窯場,誰要去獨霸就獨霸了?紅大刀也放出話:窯場是生產隊的窯場,誰都可以去燒麼,不妨礙誰去燒麼。霸槽後悔沒能早一天把守燈拉過來,就去請擺子也來燒窯,但擺子說,天布已動員過他了,他都拒絕了,他不參加兩派,他也不給任何一派燒窯了,何況他腰疼,疼得啥活都幹不了。榔頭隊裡沒人能燒窯,只能眼看著紅大刀的人上了窯場,他們就急了,有人主張紅大刀搶村裡財產,榔頭隊為啥不搶,咱把牛搶過來,他們要賣瓷貨咱就賣耕牛。但這辦法遭到有人反對,耕牛和土地是連在一起的,雖然古爐村的土地自古都是古爐村自己的,可共產黨靠的是土地,它是把土地從地主富農手裡分了才鬧的革命,又是從各家各戶把地收了搞社會主義,現在土地是國家屬有,你賣耕牛,那怎麼種地,在土地上犯事那還是共產黨領導嗎,還是社會主義嗎,是背著鼓尋槌嗎還是不想活啦?再說,即便去搶牛,牛圈棚和紅大刀隊部在一個大院裡,你能搶過來?

  榔頭隊的人在窯神廟裡爭爭吵吵著,霸槽卻獨自坐在殿房裡喝太歲水。他用個小勺子,對著太歲盆子,舀一勺子喝了,再舀一勺子喝了,還在舀著喝。禿子金在院裡說:咱隊長呢?跟後說:在殿房裡喝哩。大家就都不說話了。霸槽的太歲盆從小木屋搬到窯神廟後,一有事就喝他的太歲水,就像一個人喝悶酒一樣,他在琢磨事情,誰也不能去打攪。禿子金說:讓他喝,他會給咱一錘定音哩!他們開始用石子和枝棍兒鬥棋,卻見霸槽從殿房裡出來了,好像滿院子裡沒有人,只有跟後,他說:跟後,走!跟後就從臺階上提了那把鍁,大家看著霸槽手在背後甩著走出了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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