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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狗尿苔一直站在上屋的窗子內,透過窗縫看見婆像堆泥一樣撲遝在捶布石上,而且是眼睛閉著,嘴張著出不來氣,擔心婆得了急症,就一下子撲出來,抱住婆給婆搓揉胸口,叫:婆!婆!婆睜開了眼,突然哐啷一聲,這聲並不是從口裡發出來的,而是從腹腔裡發出來,似乎腹腔裡一直被什麼堵著,猛地打開,就翻江倒海地響了。婆說:快把咱的豬拉出來,拉出來讓杏開看看。整整一夜和半個白天,婆孫倆幾乎全忘了豬還在雜物屋關著。狗尿苔忙去雜物間拉豬,豬還活著,一開門,就沖著狗尿苔吭哧吭哧吼r兩聲,發起脾氣。狗尿苔說:你沒吃,我也沒吃麼。豬的額頭深了皺紋,那皺紋倒是個王字。

  狗尿苔家的豬基本上沒事,杏開又到左鄰右舍去登記,左鄰是答應,答應家的豬病得還立不起腿,而右舍的牛路家院門鎖著,豬圈也是在院子裡邊。但好的足牛路家的院牆也坍過,豁口用木柴棍兒做了柵欄,狗尿苔領杏開去豬圈裡看,狗尿苔一縱身子,從柵欄上跳進去了,杏開站在柵欄前不動。狗尿苔說:你跳呀,跳呀!杏開還是不動。狗尿苔說:真笨!婆卻訓道:你喊啥哩,你到豬圈裡看看豬是死是活就是了!狗尿苔就在豬圈看了,那頭豬在圈裡屁股撅起用黃瓜嘴犁地,說:沒死也沒病,好著的。卻見婆在和杏開低聲說話,好像婆在說:這使不得的,你不要你小命啦?!狗尿苔說:你們說啥哩?婆說:你咋一天操心恁多呀?去去去。狗尿苔笑了笑,往自家院門口走,婆卻在送杏開,叮嚀著走路小心點,天黑不要出門,不要上梯子,到泉裡擔水擔兩個半桶,還說:哪兒不舒服了就來尋我,噢!

  婆開始做飯,做的竟然是米飯,還把漿水菜用油炒了一下,狗尿苔倒埋怨婆飯做得太好,收莊稼時都沒吃上稠的現在農閒r卻吃米飯?婆說今日躲了一場災難麼,應該吃好點,就又念叨著狗尿苔福大命大,禍到頭上了又過去了。狗尿苔就張狂了,說:婆,你扳指頭看看,誰要害我,都沒好下場,麻子黑人獄了,水皮進學習班了,他禿子金,哼,差點也反革命去了。婆瞪了一眼,說:喲,看你那醜樣!狗尿苔說:醜能避邪哩!

  婆孫倆吃了一頓好飯,吃得狗尿苔坐在上房臺階上像個氣蛤蟆,身子不動,只扭脖子。他說:啊婆,鍋裡還有沒有?婆說:還剩一碗。狗尿苔說:那把牛鈴叫來吃。婆說:顯派呀?狗尿苔說:就是給他顯派呀!婆說:那不如給杏開端去,昨晚還虧杏開在中間調和哩。狗尿苔說:你咋知道她在中間調和呢?婆說:她說話霸槽還能聽,她就算是榔頭隊的,還能眼看著給磨子栽贓嗎,磨子可是你滿盆哥推薦出來的。狗尿苔說:你老把人往好處想。婆說:要想著人的好哩。狗尿苔說:那誰對咱就好了?婆說:你這娃,咱身份不好那是世事麼,村裡人誰又打咱啦罵咱啦?冬天裡天冷你能怪了河裡結的冰,怪了牆洞裡鑽進風?去,去給杏開端去。狗尿苔說:你以前老不願意著杏開和霸槽好,現在杏開整天去窯神廟哩,你卻不說r,還讓端飯給人家。婆說:生米做成飯了,我作為本族婆,不願意又能咋?狗尿苔說:啥是生米做成飯了?她愛人家霸情,霸槽不一定就愛她哩。婆說:你知道個啥,不愛能懷上?狗尿苔說:啊?!呆在了那裡不動,心裡想起杏開跳柵欄的事,又啊了一聲,說:爺呀,她懷上了,她還沒結婚就敢懷上啦?!婆說:你喊叫啥,喊叫啥!狗尿苔不說了,嘴還驚得合不上,婆過來捏他的嘴,說:你少在外邊給人說!

  婆把剩飯盛在了碗裡,面魚兒正好路過院門口,面魚兒從中山窪背地采了半簍拳芽草,喊著:他蠶婆,他蠶婆!婆應聲道:哎。面魚兒誇地扔進來一捆拳芽草,說:這草給豬吃r敗毒哩!婆說:是不是,聽說鎮上要來給豬打針呀。面魚兒說:先吃些這草沒瞎處。婆說:你進來,你進來!面魚兒進來了。一身臭汗,褲子皺皺巴巴,還爛了幾個口子。婆改變了主意,要把那碗米飯給面魚兒吃。

  面魚兒硬是不吃,推讓到最後,扒了半碗吃了,婆就和他在說話,婆又問起r開石鎖子的事,面魚兒說:和開石已經分家了,他不管待我也說得過去,鎖子一天到黑老是給我個黑臉看,唉,到底不是咱生的娃,隔著一層哩。婆說:你過來時他們都小,還不是你拉扯大的,狗口的沒良心?開石她媽待你還好?面魚兒說:還好,她也管不住開石鎖子,只是夜裡了給我哭。婆說:只要你老兩口好就好,自己把自己照顧著,上年紀了,你也不要於活不要了命。身子骨還行?面魚兒說:還行,只是從入夏到現在有些頭暈,沒事。狗尿苔在豬食盆裡拌料,豬不好好吃,撒上一層麥麩子,吃上兩口又不吃了,狗尿苔說:等給你打針好了,這麥麩子還不給你吃哩。面魚兒說:誰給豬打針呀?婆說:剛才杏開來過,說霸槽去鎮上請獸醫了。面魚兒說:噢噢,這算足千了人事!是杏開來說的?婆說:是杏開來說的。面魚兒說:他蠶婆呀,你說這杏開……,唉,村裡風聲那麼大的,是別人早四門不出啦,可她好像沒事似的。婆說:這你也都知道啦?她大一死,這……事情既然是這樣了,只要霸槽真心待她,也就是這一回事了。面魚兒說:你說霸槽會真心?婆說:這咋說得來?面魚兒說:這一革命啥事都說不來了!狗尿苔把豬又往雜物間吆,老吆不走,乍著耳朵也在聽,狗尿苔說:你也操閒心啊?!婆拿眼看了他一下,氣得窩了嘴。面魚兒笑笑,繼續給婆說:她真的還要把娃生下來呀,你給她說說能打了胎就打胎,沒結婚生娃那算咋回事麼。婆說:她給我說想打哩,這個時候了打,不要命啦?面魚兒說:那她以後昨活人呀!狗尿苔說:人家革命成功了,娃生下來,你們還不都去給娃過滿月的。就使勁拽豬耳朵,豬撐著四蹄就是不動,面魚兒過來提了豬尾巴,豬乖乖地上了臺階,翻過了上屋門檻。面魚兒說:你這碎髓,是個人精哩!

  直到天黑了半會兒,霸槽真的從洛鎮請了一個獸醫,這獸醫由來聲領著,開始為全村的病豬打針,不但打了榔頭隊人家的病豬,還打了紅大刀人家的病豬。灶火家的豬已經死了,天布家的豬沒有病,而磨子不讓給他家的病豬打針,說霸槽這是趁機買絡人心,寧願豬死也不要上他的當。但磨子的媳婦堅持讓打針,兩口子吵了一頓,磨子就氣得出門走了。其實磨子心裡也害怕不打針他家的豬真的要死了,故意生氣出了門,好讓媳婦招呼來聲和獸醫給病豬打針。但磨子畢竟心裡服r霸槽這一招,他在天布家裡發牢騷,說紅大刀都是些傻髁瓜蛋,每一次都讓榔頭隊占r上風,天布勸他,給病豬打針就給病豬打針吧,豬的病好了,不一定人人就會說他霸槽好。咱支書土改那年批鬥守燈他大,守燈他媽來求情,支書不是把她睡f還繼續批鬥守燈他大嗎?睡是睡,批是批,那是兩碼事!

  獸醫打完了針,當然要給獸醫站付款的,但霸槽並沒有讓有病豬的人家掏藥錢,他把牛圈棚裡那些木椽讓禿子金開著手扶拖拉機拿去賣了交了費用。

  天布抓住這事到處散佈:霸槽並不是為治村裡病豬的,是榔頭隊趁機要倒賣村裡財產,那些木椽要值多少錢,而藥費又能值幾個錢,他們打著給古爐村辦好事的幌子在中飽私囊哩。這話使許多說霸槽好的人又改了口,說把那些木椽賣了各家分的錢比死一頭豬要合算。議論一多,霸槽請獸醫給病豬打針的事不但沒落下好反遭到了唾駡,更有甚的是,霸槽請獸醫前讓杏開到各家各戶登記病豬情況,這也成了一項罪孽:杏開的肚子大了,大得遮不住人眼了,他霸槽讓杏開以買好來堵大家嘴哩。糟蹋霸槽和杏開的話越來越離奇,竟然就傳出有人看到杏開在去她家自留地掐蔥葉時,想尿呀,就蹲在那沙渠裡尿,尿衝開了沙土,沙土裡爬出來個螃蟹,杏開說:喲,生啦?一生下來就手裡舉著榔頭呀!這當然是笑話,但他們在作踐杏開能生出個什麼娃呢,不是沒了屁眼,就是……。一堆人就這麼嘁嘁啾啾著,狗尿苔拿著火繩走了過來,說話的人就不說了,旁邊人問:說呀,就是什麼?說話的人說:就和狗尿苔一樣吧。狗尿苔聽到在說他的名字,而且那麼多人在笑,他問:說我啥哩?看星說:說你長得好!狗尿苔習慣了別人說他長相醜,他已經不上怪了,醜就醜吧,反倒常常還自我嘲弄著讓大家快樂。他說:就是好呀,你個子能長這麼低?你眼睛能長這麼圓?你有這耳朵嗎?他把右手從頭頂上彎過去提左耳朵尖,耳尖高過了眉毛。看星說:沒人能長出你這野種的樣子!狗尿苔說:誰是野種?看星說:不是野種你知道你大是誰,你媽是誰?狗尿苔說:我是我婆從河裡撈的!看星說:都聽到了吧,杏開肯定也把娃娃扔到州河去呀!狗尿苔還不大清楚這些人剛才到底在說什麼,但他憤怒了,梗著脖子就把腦袋朝看星撞去,看星並沒有走,等著那顆光腦袋快要撞到腰了,一閃,腦袋就撞上了看星身後的樹上,咚地一聲,把樹撞得搖起來。大家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行為震住,還沒反應過來,沒撞著看星的狗尿苔癡了似地,把火繩一扔,又拿自己的腦袋連續在樹上撞,咚,咚,咚,血就從額角流下來,這才有人把狗尿苔抱住,說:咦,狗尿苔咋啦,現在有這大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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