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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對於榔頭隊的動靜,紅大刀在密切注視著,霸槽都出去幹了什麼,回來又和黃生生曹先啟劉盛田又預謀什麼,一時還摸不出頭腦。但霸槽帶了外村人回來,總是拿些這樣那樣的稀罕玩意兒,比如一台收音機.,比如玻璃燈箱,在箱外貼』上毛主席像了,裡麵點上蠟,毛主席就整夜都亮著。還比如一個鐵皮箱子,箱子上架上個大喇叭。這種喇叭好多人在洛鎮見過,但古爐村沒有通電,喇叭就不響。霸槽告訴村人,暫時不響就先保存著,他會想辦法從公路電線上接一根線過來。當有一天,村裡傳開了霸槽把那收音機送給了杏開,而且霸槽帶著外村人三更半夜回來,都要去敲杏開的門,杏開就要做一頓揪面片兒給他們吃,因為有人看見過杏開在半夜裡還在自留地裡摘過青辣椒,青辣椒和蒜一塊砸了,那不是要吃揪面片嗎?狗尿苔當然聽到這說法,他不相信,曾去杏開家後窗聽是否有收音機響,他沒有聽到,卻也碰過天布的媳婦也蹴在那窗下,他就想去提醒杏開,即便那收音機和揪面片的事是沒影兒的,卻一定別再招理霸槽他們,免得讓紅大刀的人怨恨。但他又不敢去見杏開。

  這個早上,來聲又來到村裡,狗尿苔剛換了塊離鍋糖吃,牛鈴跑來,說:甜嘴哩?他說:甜是甜,討厭得很,總粘牙。牛鈴說:我給你說個稀罕事。他說:說杏開,我不會給你糖。牛鈴說:霸槽早晨刷牙哩,刷子在嘴裡戳得一口白沫。這算屁稀罕事,霸槽還在公路小木屋時就開始刷牙,以後水皮也學過,但水皮有牙刷沒錢買牙膏,每天早晨在牙刷上撒些鹽來刷的,口裡吐不出白沫。他說:這我知道。牛鈴說:刷牙你知道,你知道他屙屎到中山坡根去屙嗎?狗尿苔說:屙屎去中山坡根?牛鈴說:別人都是在野外有屎了就跑回來屙到自家廁所,他是有了屎卻到野外去,先挖個坑,屙了,把坑又埋上,跟後就掮個鍁跟著。他說:還有啥?牛鈴說:你……。他把粘在牙上的離鍋糖取下來,看了看,又塞進嘴裡一咽,說:沒了。

  牛鈴的話並沒有讓狗尿苔驚訝,霸槽常常要做些和人不一樣的事,要去野外屙就屙去吧,他沒有再和牛鈴說話,低頭在巷道裡走,撿著地上大字報的碎片。差不多撿到了五片,蹴下來在膝蓋上壓平,便看到霸槽過來,一件圓領棉紗汗衫塞在洗得發白的軍褲裡,系著皮帶,腳上也穿了像武幹那樣的厚底翻毛皮鞋,雙手在身後來回地甩。後邊跟著跟後,跟後背了個背簍,脖子上掛著一個軍用水壺。

  狗尿苔說:霸槽……哥,好幾天不見你了,勢得很麼!

  霸槽說:也是多日不見你了,個頭咋還沒長?!

  霸槽自己先笑起來,腳步沒停,手卻不再甩了,屁股一撅一撅的。

  狗尿苔說:你咋啦,這……是皮鞋重嗎?

  霸槽說:哦,痔瘡犯了。

  狗尿苔想起了村裡的閒話,說:青辣椒吃多了?

  霸槽說:是多吃了青辣椒。

  不願意信的話現在卻證實了,狗尿苔呃了一聲,從肚裡噯上一口氣來,愁苦了杏開:咳,平日裡不言不喘的,咋就舍不下個霸槽,舍不下霸槽你就要在朱姓人中活獨人了啊。

  跟後的背簍有些沉,尋地方想靠住歇歇,可周圍沒個臺階也沒個碌碡,就催著霸槽走。狗尿苔一下子把氣撒到跟後身上。本來他是霸槽的尾巴,跟後現在卻跟從了霸槽,而且還掛了個軍用水壺。他說:急啦,急得去掮鍁呀?!跟後沒醒開來,說:掮錢?狗尿苔說:你跟麼,跟得緊麼,霸槽哥屎到屁眼口了,你還不去掮撳?!霸槽又笑了,這回是嘎嘎嘎地大笑,在說:好啦,好啦,跟後你把水壺讓狗尿苔拿上。

  狗尿苔沒等跟後反應過來,就跳起來從跟後的脖子上取下了軍用水壺挎在了自己肩上,水壺帶子長,壺吊在腳腕子上,他取下來挽了個結再挎上.-,就又拽著背簍,他也要背背簍。跟後說:這是炸藥,你背呀?狗尿苔說:炸藥?你哄誰呢,炸藥炸死你!跟後不給,狗尿苔也就懶得背了,,霸槽在前邊走,他緊跟在後邊,霸槽胳膊在後邊甩,他也胳膊在後邊甩,霸槽屁股一撅一撅,他也屁股一撅一撅,跟後說:隊長,狗尿苔學你哩!霸槽回過頭來,狗尿苔說:你屁股撅著好看麼。

  狗尿苔一直跟著霸槽,竟然就到了窯神廟。在廟裡跟後放下了背簍,背簍裡的確是炸藥包子,兩包,捆得方方正正。狗尿苔有些吃驚,是不是榔頭隊要炸狐子呀,霸槽卻說:晚上你就知道了。還沒到晚上,古爐村裡來了一夥人,這夥人都衣著新鮮,拿著鑼鼓胡琴和笛子嗩呐,狗尿苔這才知道這是洛鎮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是霸槽專門請來演出呀。洛鎮好多年來都有戲班,但戲班子從來都沒有來古爐村過,先前在下河灣和東川村演出時,古爐村在那裡有親戚的,親戚頭一天就來叫人,沒有親戚的,在當天的半下午就趕過去,看完戲雞叫兩遍了才能回來。那幾年,灶火愛看戲,霸槽馬勺杏開都愛去看戲,看一場戲回來就要說叨多日,也學著唱幾聲,杏開的聲好,但不會動作,灶火能吼幾句黑頭,就是記不住詞,吼兩下後邊的詞就順嘴胡哇哇了,只是學著戲臺.L角色的樣子,把中指和食指並起來,顫和和地指人。現在,是早也不演老戲了,霸槽曾經說過他要在古爐村也辦一個文藝宣傳隊的,他之所以說這話,也是因洛鎮辦起了文藝宣傳隊,可准能想到,他竟能把這個文藝宣傳隊請到了古爐村。

  狗尿苔對這些演員充滿了稀罕,他殷勤地給他們搬凳子,搬石墩,從泉裡擔清花涼水。人家坐下喝水了,他就偷著看,等到人家偶一回頭,發現他在看人家,他就猛地叫:.下:喂,失——!假裝在看著從院門裡飛進來的麻雀,然後真的去把麻雀吆走了。他在吆麻雀的時候似乎不會了走路,腿拐著,連一隻鞋都掉了。但演員們都喜歡f狗尿苔:喲,這麼小個人!他們過來摸他的圓頭,又提起他的胳膊量尺寸,問多大了,有王歲嗎,這麼能幹的。狗尿苔知道他們也在戲謔他,但他不生氣,漸漸也不害羞了,話就多起來,回答著他已經十二歲了,在生產隊出工都能掙三分工了,能套牛,能插秧,能割草,如果玩狼吃娃的那種棋,玩鬥雞,玩打彈弓,他是十有八幾要贏牛鈴的。他們說:牛鈴是誰?他說:你們不知道牛鈴呀,他耳朵有個豁口,是小時候被老鼠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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