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一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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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尿苔討厭死了自己的鼻子,使勁地捏著濞鼻涕,六升家的院門裡就出來了善人,有人在叫他,他只管走,三嬸攆出來:說:善人,善人,你不給六升說病咋就走了?善人說:這病說不成了。三嬸說:咋說不成?善人說:就是省城的醫生來了,也是能看得了病看不得了命。六升這是沒法治了,慢慢熬去吧,想吃什麼就給吃什麼,想喝什麼就給喝什麼。三嬸說:磨眼他媽剛才還給我說,是你說的,能熬過這一關麼?善人說:那我還能咋說?甭說他那腎病,就是背上那疽都要命的,我沒見過疽生成那樣,疙瘩那麼大,像是黃鼠狼子頭。狗尿苔插嘴說:六升喝過黃鼠狼子血,他先後喝過五個黃鼠狼子血。善人說:是現殺的嗎?狗尿苔說:嗯。善人說:噢,黃鼠狼子酬冤哩。狗尿苔立即心驚肉跳起來,如果黃鼠狼子酬冤,他是殺過一隻呀,就蹴在地上。院門裡又出來幾個人,在問酬冤的事,善人在那裡說:人命不久住,猶如拍手聲,妻兒及財物,皆悉不相隨,唯有善凶業,常相與隨從,如鳥行空中,影隨總不離。世人造業,本於六根,一根既動,五根交發,如捕鳥者,本為眼報,而捕時靜聽其鳴,耳根造業,以手指揮,身根造業,計度勝負,意根造業。仁慈何善者,造人天福德身,念念殺生食肉者,造地獄畜生身,獵人自朝至暮,見鳥則思射,見獸則思捕,欲求一念之非殺而不得,所以怨對連綿,展轉不息,沉淪但劫而無出期……。善人又在說著讓狗尿苔聽不懂的話,他關心著他殺過一隻黃鼠狼子的事,就等著要問善人,但善人仍在說,旁邊人都一驚一乍的。狗尿苔扯火鐮衣襟,說:你聽懂他話啦?火鐮說:聽不懂。狗尿苔說:聽不懂你點啥頭?火鐮說:他說的是書上話,可我知道他的意思,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狗尿苔還要說話,天布就也來了,手裡拿了一遝子錢。天布一來,眾人都讓路,天布說:善人你又在說啥哩?善人說:說六升的病麼。天布說:我從不信過你說病。善人說:信者信,不信者不信麼。天布說:那你就不要胡說了,文化大革命哩,紅大刀不追究你,榔頭隊也得尋你事哩。天布進院了,圍著善人聽話的人也都進了院,狗尿苔還在善人面前的石頭上坐著。 善人說:你咋不進去? 狗尿苔說:我問你事呀。 善人說:你問。 狗尿苔說:那你得說我能懂的話。 善人說:聽懂了你去彙報呀? 狗尿苔說:我給誰彙報呀?我才不彙報你哩! 善人說:知道你不會彙報的。啥事,你說。 狗尿苔說:我給六升殺過一隻黃鼠狼子。 善人說:哦,那你所以是狗尿苔。 狗尿苔說:沒殺前我就是狗尿苔呀。 善人說:那你知道你為啥是狗尿苔? 狗尿苔說:我爺在臺灣。 善人說:那你為啥就有這個爺? 狗尿苔說:這也怪我嗎? 善人說:你前世有個業麼。 狗尿苔說:前世業?啥是業? 善人說:給你說你也不懂,但我給你說一句話,今生有什麼難過,你都要隱忍。隱忍知道嗎?就是有苦不要說,忍著活,就活出來了。 狗尿苔坐在那裡成一撲遝了,要起來,立不起,好像沒了腿,他說:腿呢,我的腿呢? 已經是成月的時間,沒再下過一場雨,古爐村人每個傍晚都伸著脖子往天上看,天上的雲是瓦渣雲,瓦渣雲,曬死人呀,就喊著苦愁:要受症莊稼啊?!莊稼是受了症,州河變瘦,能流進水渠入口的水就很小,包穀地壓根兒澆不上,葉子開始發黃打卷,稻田裡也常常在一上畦裡灌水,灌著灌著渠就幹了,馮有糧、葫蘆和金鬥一夥雜姓人在畦的南頭和北頭喊:咋沒水了?咋沒水了?長寬在地頭吃煙,煙鍋子噙在嘴裡了,手裡的火鐮老打不著,說:又是有人偷水了。拿眼往渠上頭看,遠遠的稻田裡似乎有迷糊的身影。長寬喊守燈:你去看看,迷糊給他自留地裡截流了。守燈說:這事你得去。長寬沒去,又喊葫蘆去,葫蘆在畦堰上罵:我能管住姓朱的還是能管住姓夜的?!日他媽,生產隊的活只是咱外姓人幹了!只說人家要喝風屙屁呀,咋還知道給自家的自留地裡偷水! 長寬和葫蘆就去找磨子說理,磨子雖然不是隊長了,但磨子也生氣,跟著到稻田來,命令迷糊停止偷水。迷糊說:憑啥聽你的,我又不是紅大刀的!磨子說:生產隊的地也是榔頭隊的?近去要堵迷糊自留地的進水口。迷糊說:誰堵我打誰!磨子說:我堵哩你來打吧。迷糊往前撲,磨子一鍁拍在迷糊屁股上,迷糊撒腳跑開,說:我找霸槽呀! 迷糊在窯神廟裡沒有找著霸槽,就給水皮和跟後說了磨子打他的事,沒想水皮和跟後竟都數說迷糊,偷集體的水,打了活該。迷糊就說:你倆是不是榔頭隊的?跟後說:你幹壞事榔頭隊也幫你?!迷糊說:霸槽呢,我給霸槽說。水皮說:叫隊長!迷糊說:隊長呢,他不能不管。水皮說:隊長是抓大事的,管你這屁事!他到鎮上去了。迷糊說:他咋三天兩頭往鎮上跑,鎮上又有丈母娘啦? 自下河灣成立了造反隊後,東川村也成立了造反隊,茶坊岔也成立了造反隊,甚至連王家坪那個連蒼蠅都不下蛋的地方也成立了造反隊。這些村莊全不是統一的造反隊,一成立又都是兩個,麥芒對針尖的對立著,於是,各自掛靠了縣上和洛鎮的聯指或聯總,以派系串通聯絡,遙相呼應。霸槽的興趣就已經不局限于只在古爐村革命了,他和黃生生更熱衷於外邊的活動。常常一大早就出村去了,有時回來,不是帶了下河灣的曹先啟,就是帶了東川村的劉盛田,他們策劃著某某村莊應該成立造反隊了,州河兩岸不能再有聯指的空白點,或對已經成立了造反隊的村莊如何地不滿意,企圖對那裡的造反隊班子實行改造。這種策劃,有時讓水皮和禿子金、鐵栓、跟後也參加,禿子金先還覺得好玩,後來就埋怨霸槽操閒心,霸槽說:淺水裡生王八,大河裡出蛟龍。跟後說:隊長腳心有顆痣哩,腳踩一星,帶領千兵,知道不?禿子金說:一會兒是毽上有痣哩,一會兒又是腳上有痣,你就煽呼吧,紅大刀狼一樣盯著咱,那就撂下榔頭隊不管啦?霸槽說:誰說不管古爐村了?沒有外部大環境,古爐村根據地能守住?!水皮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禿子金說:啥意思?水皮說:這是古語。黃生生就笑了,說:要是在北京城,霸槽說不定就策劃著顛覆非洲哪個小國家的政府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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