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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禿子金一走,霸槽就讓八成去找水皮。水皮來了,水皮他媽也跟了來,霸槽就讓水皮他媽和八成先到廟外去,他要和水皮說些話。他竟然把禿子金的話原原本本說給了水皮。水皮就罵禿子金在污辱他,並說榔頭隊成立的時候,禿子金只是跟著跑哩,並沒有加入,只有天布他們成立了紅大刀,他才在榔頭隊的花名冊上按了指印,他是要和天布不一樣,他才革命動機不純,霸槽說:我能給你說這話,說明我對你的態度。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水皮怎麼啦,姓朱就一定是保皇派啦?水皮說:就是,杏開也還不是姓朱,她還不是和你……霸槽說:和我咋?水皮說:這我不說。霸槽說:不准說她!水皮倒愣了,說:是你不……啦,還是她不……啦?霸槽說:水皮,我給你說一句話,你記住,如今有這機遇了,咱要弄就弄一場大事,弄大事要有大志向,至於女人,任何女人都只是咱的馬!水皮真嚇了一跳,說:哦,哦。霸槽說:你帶煙了沒?水皮說:我不吃煙,我問八成帶了沒?霸槽說:不吃了,剛才我說到哪兒了?噢,當年共產黨鬧革命,主要人物還不都是國民黨的人,正因為在國民黨裡,知道國民黨救不了國才起事的。水皮說:就是呀。霸槽說:你跟著我好好於,我也考慮了,榔頭隊既然是個組織,不能老是霸槽呀水皮呀的叫,咱是個隊,就要叫我隊長,那麼,我當隊長,你就來當副隊長,咱商量著編三個分隊,定出分隊長的名單。水皮沒想到霸槽會對他這樣說話,他說:隊長,我不叫你霸槽r,叫隊長,今天是初幾?霸槽說:初九。水皮說:三六九往上走。媽,媽——!

  水皮媽跟八成在廟門口又罵狗尿苔,八成嘴笨,不會附和,也不善於傾聽,只是手在腿上往上撓,手在頭上往下撓,手又在腰裡左右撓。水皮媽說:我給石頭木頭說話哩?八成說:我不會說來回話。水皮媽說:不會說來回話,臉上也沒個表情啦?聽到水皮喊她,她進來,問:啊你們工作談完啦,霸槽,你說我這貓就白白被狗尿苔吃啦,他四類分子都敢這樣?!水皮制止了他娘,說榔頭隊要正規編制啦,霸槽是隊長,他是副隊長。水皮媽立馬不說貓事,喜笑顏開,說:天布磨子他們攻擊你們是烏合之眾,有隊長副隊長是烏合之眾?水皮,好好跟著你霸槽哥,革命成功了,你霸槽哥當咱古爐的支書,你霸槽哥還不讓你當個隊長?霸槽就笑了,說:我們就不能去公社,去縣上?

  霸槽和水皮母子說過話後,去了跟後家,水皮還沒回去,在窯神廟裡寫當天的大事記,這一天太有意義啦,應該記下來。他媽就坐在旁邊陪他,一眼眼看著兒子。她看見兒子寫字的時候眼皮子眨得像雞屁眼,桌子下的腿也在搖,搖得像抽風,就說:你累了,歇一會兒。水皮說:媽,我寫大事記哩,你不要干擾。他媽不再說話了,看著兒子寫滿了一頁,翻過去,還在寫。廟門外有了很大的咳嗽聲。抬頭看見站著灶火。

  灶火是榔頭隊成立後第一回來窯神廟,廟裡所有的牆上都寫著標語,上殿門開著,從門腦上斜插著兩面旗,左右臺階上又都放著石墩子。石墩子肯定就是坐位,而每個石墩子後有一把長杆子榔頭靠著牆。灶火想:狗日的把這裡當成梁山忠義堂了。灶火看過戲,戲裡的忠義堂就是這樣子。水皮媽就迎了出來,說:是灶火呀,你咋到隊部來啦!灶火說:隊部?這不是窯神廟呀?!水皮呢?水皮媽說:在裡邊寫字哩,是不是你也人呀?灶火說:入呀!把入字念得很重,念成了日字。水皮娘就喊:水皮,灶火見你啊!

  灶火不願意到廟裡去,水皮就跟他出來,兩人走到中山根的那片樹林子裡,灶火坐在地上了,讓水皮也坐下,水皮從口袋掏出個手帕,在地上鋪了,坐上去,說:我才穿了新褲子。灶火說:六升病重成那樣,你咋沒去看?水皮說:不是天布替我出了錢嗎?噢,你來要錢啊,我這就給,你轉給他。灶火沒有接錢,說:我不轉,你親自還給他。水皮說:我過後還給他,這幾日事多,你也看到了,到現在還忙得沒吃飯。灶火說:忙個屁呀,你姓朱的給姓夜的忙?!水皮說:我知道你的話,我不就是寫寫文章麼。灶火說:你就恁愛寫文章?!就是愛寫,哪兒寫不了!水皮說:他天布不懂文章麼,我當民兵文書的時候,你問他買過一張紙還是一支筆?他只讓我跑小腳路,我的作用能發揮?我是狗尿苔啦?!灶火說:你過來,我給天布說。水皮說:天布能聽你的?灶火說:我和磨子一塊說,你過來了,殺他霸槽個回馬槍。咱一塊弄事,將來你還不是紅大刀的骨幹?水皮就笑了,說:灶火哥你給我在紙畫鍋盔麼,可人家霸槽給我的燒餅麼,燒餅再小,卻實實在在能吃呀,鍋盔再大,是紙上畫的麼。灶火說:他給你啥燒餅?水皮說:我已經是榔頭隊的副隊長了!灶火站起來就走。水皮說:你不急麼,不急麼。灶火說:水皮,清明朱家祭墳,你就不要來了!從樹林子中的荒草裡蹚了過去,狗紮紮草的籽都幹了,籽殼像無數的小箭頭就粘了兩褲腿。

  狗尿苔和婆去看六升的時候,婆在手帕裡還裝了四顆雞蛋,才走到打麥場,灶火呼哧呼哧往過走,狗尿苔叫了聲:哎灶火……哥!灶火沒有理他。狗尿苔低聲對婆說:你看過「金沙灘」戲嗎?婆說:我領著你去下河灣看的。狗尿苔說:灶火是楊七郎。婆說:嗯?狗尿苔說:楊七郎是亂箭射死的,灶火兩褲腿的狗紮紮籽,也是萬箭穿身。婆說:胡說啥?!

  正是狗尿苔的突發奇想,得意著他那一句話哩,沒想婆不讓他去六升家了,去六升家的人多,怕他又胡說。婆一走,狗尿苔坐在打麥場畔生氣,生氣了拿手捋身邊的草,草裡卻有了已老得發黃的刺兒碟,刺兒碟紮了手,他覺得不該拿草出氣的,就不捋了。榆樹上突然嘭地一下,落下來一隻烏鴉,烏鴉落在地上了,又撲騰著翅膀要往起飛,但飛起來再落下,羽毛就掉了幾片。狗尿苔還沒回過神來,牛鈴提著彈弓從麥秸垛後跑出來,喊:打中了!去撿烏鴉。狗尿苔心裡說:快飛!快飛!果然,烏鴉又再一次往起飛,這一次它飛到了天上。牛鈴埋怨著狗尿苔離得那麼近,怎不把烏鴉逮住。狗尿苔說:它又沒惹你,你打它?牛鈴說:那是烏鴉,烏鴉是臭嘴,它一叫就黴氣哩。狗尿苔立即燥了,說:誰是臭嘴?誰是臭嘴?!牛鈴倒莫名其妙,說:你咋啦?我沒說你呀!

  兩人爭吵了,那烏鴉一直圍著榆樹飛,不肯遠去,他們這才看清榆樹上還有一個巢,巢裡三個小烏鴉腦袋全伸在巢沿叫。牛鈴還要用彈弓打,狗尿苔把彈弓奪了,只見老烏鴉口叼了食飛到了巢邊的枝上,哇哇地叫著,牛鈴說:這幹啥哩?狗尿苔說:教它孩子取食哩。巢裡的小烏鴉就往枝上飛,飛過來一隻,又飛過來一隻,每飛過一隻,老烏鴉就叫一陣,當第三只剛剛飛過來,老烏鴉發出一聲尖叫竟墜下來,就像一顆石子砸下來,在地上死了。狗尿苔說:看見了吧,看見了吧,你把它打死了!牛鈴也後悔了,說:我打彈弓不如你,我只說試著打一下,沒想就打中了。說畢,見狗尿苔還在恨他,又說:六升病成那樣了,這烏鴉在樹上不吉利麼。狗尿苔不理了牛鈴,腳步咚咣咚咣往六升家去,突然聞到了那種氣味,他嚇了一跳,莫非六升真要出事呀?到了六升家門外,猛地記起婆的叮囑,就沒進去,蹴在豬圈牆根捏鼻子,那氣味還是沒散。

  六升家的院裡站了好多人在說話,上房的臥屋,六升似乎是昏迷了半天又醒了過來,他的兒女爬在炕邊一聲價地叫:大!大!六升的臉一層黑氣,原先頭並不大的,如今顯得比升子還大,而脖子卻拉長了,喉兒骨竟然有核桃大,他嘴張著,像是在說話,又沒有聲。他老婆就撲索著他的心口,說:他大,他大,你要說啥呀,你給我說。六升終於發出了聲,說:我娃,我娃。他兒子磨眼忙說:在哩,大。在聽你說哩,大。六升說:娃呀,娃呀……我可能熏爛子呀……炕角那三塊磚是活的,裡邊塞著錢……。咱欠本來五元錢,欠頂針五毛……火蠊欠咱三元錢,迷糊欠咱二元五,跟後欠一籠土豆種……。柱子和他妹子拉著六升的手,哭得汪汪的。六升的老婆說:你說些什麼呀,你沒事的,剛才善人也看了你,說你能熬過這一關。六升的一隻手被小女兒拉著,卻突然攥住了女兒的手,說:啊我娃還小哩,大丟心不下我娃麼。娃啊娃,大給你說,你媽脾氣不好,你不要跟她強,到外邊了,不該你聽的不要聽,不該你說的不要說,噢,噢,,他女兒哇哇地嚎啕大哭。六升的老婆說:甭哭,你大好好的哭啥哩?!把兒女都支出去,她給六升翻身,六升的後腰上一大片子肉又黑又爛,有幾個疙瘩流著膿水,六升的老婆用布去擦,一動,六升就號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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