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一二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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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說:那咋不穿褂子呢? 支書說:天熱麼,穿不住麼。 迷糊說:穿不住你戴在褂子上?! 支書把褂子披在身上,他們不理了迷糊,往前再走。迷糊卻又叫住狗尿苔,說:你咋不來買草鞋了?別人一雙一角五,我給你一角二。 狗尿苔說:我現在穿布鞋哩,不穿草鞋了。 迷糊說:你碎髁還護送走資派呀,你看沒看大字報上的十三批?給你說呢,還有五批,十八批! 大字報是批了十三次,狗尿苔聽說了,但他認不得字,沒有去看。但是,這十三批卻把紅大刀逼燥了。 紅大刀見榔頭隊批鬥支書,又讓支書戴上黑袖筒去牛圈棚喂牛,明知道這都是沖著他們來的,卻又不能干涉,當水皮寫的大字報貼到第七張,後邊的幾批,只要白天一貼出,晚上就派人去撕了,到了第十批,霸槽想了個辦法,在第十批的那張紙的四邊都貼上毛主席的語錄,這第十批再沒有被撕。天布把水皮恨得咬牙子,卻想不出收拾的辦法。 這一天黃昏,面魚兒和支書喂過牛後都回去了,老公房子裡天布、磨子、灶火、鎖子和田芽幾個人關了院門開會,開到晚上雞都叫過兩遍了,肚子就饑了。鎖子說:再不回家吃飯,人就餓死了!磨子說:吃了還得來開,這兒能有啥吃的。灶火去了牛圈棚翻,翻出一升黑豆,提來了,說:咱煮黑豆吃。磨子說:哪兒弄的?灶火說:牛圈棚的飼料。磨子說:這不能吃。灶火說:人還不如牛呀,吃了就吃了,你不是隊長了還管這麼多!再說,榔頭隊在窯神廟,廟裡那些瓷貨沒準兒讓他們都拿完了。磨子說:他們拿完了是他們的事,這黑豆不能吃,一年能給牲口留多少料,咱吃了,牛吃啥呀?天布說:看看那裡還有啥能吃?灶火說:還有草哩!把黑豆提著往牛圈棚裡放,院牆似乎飄下一個黑影,問:誰? 屋子裡的人都驚覺了,跑出來看咋回事。 灶火對著院牆根的一片黑影地,說:誰?誰?!黑影地裡說:哇嗚!走出來一隻貓。貓是大黑貓,尾巴粗粗地翹著,像豎著一根棍。鎖子說:這是水皮家的貓! 水皮家的貓尾巴總是翹著,屁眼就暴露出來,村人嘲笑過這貓如果是女人,那是賤物賣貨,水皮媽卻說她家的貓那是革命哩,天生就舉了個榔頭。鎖子說是水皮家的貓,天布立即說:還尋不到吃的哩,把它殺了!當下幾個人就撲過去逮貓,逮不住。灶火說:往屋裡攆,別讓跳過牆跑了。把貓攆進屋,關了門,貓鑽到屋角,用背簍去扣,沒扣住,貓跳上了桌子,竟然後爪直立起來往屋樑上看,磨子說:它要從柱子上爬上去!天布抓起一個矮板凳哐口當砸了過去,貓倒在了桌子下,矮板凳的腿斷了一條,但鎖子把貓逮住了。 貓的頭破了一個洞,往下流血,仍齜牙咧嘴,四個爪子亂抓。鎖子雙手死死握著貓腰,害怕爪子抓到自己臉,而胸前的衣服卻被抓爛了,喊:快來替我!誰也不敢到跟前去,去了也不知怎麼下手。灶火說:你能弄個毜!手握緊,往牆上摔,往牆上摔呀!貓卻四爪摟抱了鎖子的胳膊,而尾巴像棍子一樣戳鎖子的臉,鎖子無法往牆上摔。天布就開始解褲帶,又讓磨子也解褲帶,他們的褲帶都是麻條擰成的指頭粗的繩子,連結起來了,天布便挽一個圈,過來套在了貓的脖子上,說:慌(骨泉)哩,有啥慌的,鎖子你拽那頭,勒死它狗日的! 繩子拽直了,貓鬆開了四個爪子,鎖子坐在了凳子上喘氣,看著貓在半空中掙扎,天布說:往口裡灌水,它有九條命哩,灌一口水就真死了。灶火從牛圈棚的牛槽裡舀了一缸子水給貓灌了,貓往出噴水,噴著噴著,就不噴了,只咕嘟咕嘟響,接著頭不動了。 第二天早上,水皮媽滿村裡找貓,在打麥場畔遇著杏開,杏開端了一碗麵粉,小心翼翼走,就問:做啥好吃的呀?杏開說:包餃子呀。水皮媽說:哦,昨日中午霸槽就說他口寡得很……敢情是他生日?讓我算算,霸槽是秋季生的,今日是……。杏開說:別信嘴胡說,是給六升送的,他病重了,想吃餃子,我送一碗麵粉去。水皮媽說:病重了?快收秋呀,能不能吃上新包穀?吃不上也好,病了這些年了,人一走,他不受罪了,他老婆也解脫了。杏開說:你咋說這話?水皮媽說:話不中聽,但是實話麼。杏開就端了麵粉要走,水皮媽說:不說了,不說了,幾時我也去看看他。杏開,你見我家貓了沒,就是翹尾巴的黑貓,可不敢丟了。杏開說:丟不了!水皮媽說:丟不了咋沒見呀?杏開說:可能變老虎了! 到了中午,水皮媽在狗尿苔家的巷口杜仲樹上發現了貓皮。貓皮是被釘在樹上的,水皮媽就疑心這是狗尿苔把貓殺了吃貓肉,便端直來尋狗尿苔。狗尿苔發誓不是他殺的,水皮媽不信,婆也出去給她解釋,她還不聽,婆拉著狗尿苔回到院裡,水皮媽倒坐在院門口的石頭上罵。 水皮媽罵的時候,六升正在炕上吃餃子,杏開拿來的麵粉給他包了一碗餃子,他只吃了兩個就不吃了,要睡去,卻睡不著,巷道裡水皮媽罵得不歇氣。他說:誰身體這好的,罵得凶?家裡人說是水皮媽,她家的貓被人殺的吃了,她認定是狗尿苔幹的。六升的老婆就拿了兩疙瘩棉花給六升耳朵裡塞,罵聲卻停了。六升說:她歇下了。自己也閉了眼睛,面朝炕牆睡去。但是,罵聲又起來了,六升說:這婆娘!就昏過去。 六升昏過去後,眾人連喚帶掐人中,好不容易才緩醒了過來,他兒子磨眼提了根棍來攆水皮媽,水皮媽這才不罵了,離開狗尿苔的院門口,氣還沒出完,拿了石頭砸杜仲樹,把樹身砸了五六個坑兒。 旁邊人說:石頭能砸斷樹?要不要斧頭? 水皮媽說:看我笑話得是?我知道有人幸災樂禍哩! 當然有人幸災樂禍,天布、磨子、灶火就在老公房裡笑哩。他們在廁所里拉出了吃過貓肉的糞便,說貓肉是酸的,放出的屁有酸臭,拉出的屎也酸臭。但他們沒有出來替狗尿苔平反,想著仍是怎樣整治水皮。於是,想出了借六升的病情惡化,把姓朱的人家都拉緊在一塊,這辦法支書以前老採用過,磨子就出來承頭,在村裡招呼:一個朱字掰不開兩半,六升既然病成那樣,姓朱的都應該去關心啦。六升病的時間長,家裡困難,要去看望就湊份子,一家出一兩塊錢,送上錢實惠些。很快,姓朱的人家就湊齊了一百零四元錢,唯獨水皮媽沒掏錢,天布就派老順去找水皮媽,水皮媽說:以前誰病了都沒湊份子的,六升真不行啦? 老順說:是不行啦。 水皮媽說:都不行了,還給他錢幹啥呀? 老順說:這話是你說的?都是姓朱的,你們還是本家子,比我還親近哩。 水皮媽說:啥姓朱不姓朱的,有人恨不得把我娘倆掐死哩! 老順說:那你是不想出這份錢呀?!水皮媽說:水皮回來了我讓他去給磨子交錢。就又罵狗尿苔殺了她家貓。老順說:你這嘴就是刀子,不就一隻貓麼。水皮媽說:這是貓的事嗎,他狗尿苔是什麼人,他都敢這樣,趕明日誰都能來殺我娘倆了!老順說:你看見狗尿苔殺的?水皮媽說:不是他還能是誰,他是個餓死鬼,啥都想吃哩!老順說:我讓狗尿苔涮了嘴,涮出的水裡沒丁點肉花花。水皮媽說:他能讓肉花花留在牙縫裡,早是涮過咽了。老順說:和你沒辦法說! 老順走了,走了半天,老順又來了,告訴了水皮媽:天布替水皮交了兩元錢。 天布給水皮墊了兩元錢,這事立馬在村裡傳開,禿子金牙疼著,在長寬家要了幾顆花椒籽塞在牙縫,聽說了,就跑去給霸槽說:水皮和他們還拉扯著?霸槽說:水皮把六升叫本家叔麼。禿子金說:親戚關係重,還是革命關係重?霸槽說:水皮不至於背叛咱們的。禿子金說:得多個心眼著好,我讓我媳婦可頂乖了。 禿子金和半香吵過之後,禿子金就以為半香肯定還和天布來往,每次回家都躡手躡腳進院,然後猛地推開上房門,屋裡沒見著天布,卻還要到櫃子背後查一遍,再檢查後窗是否開著。氣得半香說:捉住了沒有?禿子金說:就算他沒來,不怕賊偷還怕賊惦記,你說,你和我×的時候,心裡想沒想過他?半香說:你不說我還不會哩,你說了教我了!氣得禿子金撲上去就打,常常兩人相互身上都掛彩。村人見禿子金臉上有血道子,就說臉咋啦,又是割草時棘掛啦?禿子金說這回不是,是叫貓抓了一爪子。半香已經不和禿子金同床了,禿子金就把半香壓倒在板凳上捆了胳膊腿,強迫著幹。他幹的時候,頭上再不戴帽子,說:你要想著天布就想著吧!半香聞不得他頭上的氣味,也見不得那滿頭的紅疤,把眼睛閉了,說:有掙死的牛沒有累死的地,你×吧!禿子金的身子也就真的虛起來,除了腰疼便是牙痛,牙一痛半個腮幫都腫起來。 霸槽見禿子金這麼說,就笑了,沒再接著話頭,倒問:牙又疼了?禿子金說:不知咋的,三天兩頭疼。霸槽說:和半香少×些。禿子金說:哎霸槽,你說這一陣咋回事,老想幹那事?霸槽說:是不是?越革命越想幹越能幹麼!禿子金說:那你也?霸槽說:你用半香哩,我用啥?用手。禿子金說:你哄別人能哄了我,昨兒晚上你去……霸槽忙揮了手,說:好好好,你忙你的去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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