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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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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榔頭隊一次重要的會議,霸槽分析了古爐村當前的革命形勢和今後的革命行動的方針和策略,認為古爐村姓朱的多,紅大刀以人數壓過榔頭隊是沒什麼大驚小怪的,革命講究戰鬥力,不是拾牛糞圖堆堆大,當形勢發生變化的時候要清醒它的深層原因,這就是紅大刀背後有朱大櫃,走資派還在走,他在挑唆著姓朱的姓夜的對立。榔頭隊需要做的就是一方面給朱大櫃施壓,把他徹底打倒,另一方面就是給紅大刀戴保皇派帽子。這方面的工作由水皮來寫大字報,每天都要張貼新的大字報,造出勢來壓制他們。而別的隊員,一定要有強大的自信心,自信我們是最革命的,是能成大事的,就儘量動員、說服、吸收雜姓人,每個人都要有個目標,能把沒參加組織的都吸收進來,實在吸收不進來也不能讓他們參加紅大刀。 會後,榔頭隊很快吸收了牛路、火濂,還有馮有糧和守燈的堂弟八成。禿子金給長寬做工作,長寬有些心動,回家和戴花商量,長寬說:現在都參加哩,咱不參加好像咱是五類分子,是不革命了,心慌慌的。瞎好參加一個組織,誰也就不欺負咱了。他拿出一個五分錢的鋼銷,讓戴花扔,說扔出面了就參加榔頭隊,扔出背了就參加紅大刀。戴花把五分錢裝進自己兜裡,她不扔,說:榔頭隊不能參加,他禿子金說得水能點燈也不參加!長寬說:那參加紅大刀?戴花說:紅大刀也不參加。以前咱是外姓,姓朱姓夜的都把咱外姓人家拾不到眼裡,這陣他們鬧哩,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咱參加任何一方,另一方還不恨死了咱,人家真要欺負,還不是沒人管了外姓人?咱誰也不參加,兩方才都來爭取咱,他們爭取也不參加,反倒顯出咱外姓的重要了。長寬沒想到戴花還有這般見解,心服口服,也就給了禿子金一匣子煙末,卻沒參加榔頭隊。榔頭隊為了壯勢力,把每一個隊員的家人都列入了榔頭隊,還造了花名單,張貼在了大字報欄裡。但是,開石只能把他媳婦名字報上去,而父母和開方開選開倉都不參加。禿子金以為他能治住媳婦,把半香的名字登記了,半香在大字報欄裡發現花名單中有她的名字,當下就把張半香三個字摳了。禿子金回到家大發脾氣,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咋不參加榔頭隊?半香端了一盆泔水要倒進豬槽去,說:我的身子我作主,我不想參加就不參加。禿子金說:那你要參加紅大刀?是不是天布在紅大刀裡,你還要跟天布跑呀?半香咵地摔了盆子,罵道:你狗日的還在提這事呀?!我告訴你,參加不參加你管得著?禿子金說:我是你男人我管不著?半香說:你管得著,天布能上到我炕上來?!拍著屁股,咧著嘴哼哼地笑,氣禿子金。禿子金在地上尋磚頭,沒磚頭,在身上掏,掏出了一盒火柴,用手舉了,罵道:×你媽,我砸死你!半香從窗臺拿起了那一磊碗,碗是她和孩子吃過飯還沒洗放在那裡的碗,高高也舉了,說:你砸呀,你是你媽×裡蹦出來的你就砸!院子裡一吵鬧,在泉裡洗衣服的人就呼呼啦啦跑上來,立在門外聽,聽到要砸呀,怕出人命,推門來拉架,禿子金把火柴盒扔了,卻吼道:出去,都出去!來人沒出去,他自個去了廈屋房,哐地把門關了。半香也進了上房屋,哐地也把門關了。 從這以後,禿子金和半香就不在一個炕上睡。禿子金一忙就睡在了窯神廟,想回來睡了,還睡在廈屋房裡,而半香要是沒事,晚上也早早地把上房門關了。 水皮連續寫了十三張大字報,九張是專門批支書的,四張是批保皇派的。這期間,霸槽特意去了一趟下河灣,想聯合那裡的刺刀見紅戰鬥隊,刺刀見紅戰鬥隊在下河灣遭遇了同榔頭隊在古爐村的一樣情況,兩廂便一拍即合。刺刀見紅戰鬥隊就押著下河灣的支書到了古爐村,榔頭隊也揪出朱大櫃共同召開了批鬥會。兩位支書,都曾經是州河上下赫赫有名的人物,一塊兒在縣政府的群英會由縣長給披紅戴花,如今一塊兒戴上了紙糊的高帽子,被唾著罵著,成了一對死不悔改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貪污犯,村蓋子,利用保皇派攪渾水蒙混過關的罪魁禍首。批鬥會後,朱大櫃領到了一個黑布袖簡,這袖筒上沒有任何字,但這樣的袖筒只是走資派的專用,並接受責令:必須每天戴上,如果發現哪一天沒有戴,哪一天就再上批鬥會。朱大櫃沒有再去經管水田,讓他去喂牛。 讓支書去喂牛,這是霸槽的主意,牛圈棚與老公房在一起,這樣可以讓天布磨子灶火他們天天能看到戴著黑袖筒喂牛的朱大櫃而感到羞辱,也可以讓更多的人認識到紅大刀正是朱大櫃的保皇派。 支書每天出門時就把黑袖筒戴上,回家了再把黑袖筒取下。黑袖筒是別在那件黑色褂子的袖子上,褂子他依然披著,到了牛圈棚把褂子掛在棚柱子上,直到幹完了活回家吃飯或睡覺,才將褂子披上。 支書原先患有胃病,動不動就吐酸水,他老婆擔心這麼起早貪黑去喂牛,心情又不好,那胃病就可能加重。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也不知道支書的問題有多嚴重,會不會也被抓去坐牢了或自殺,她在巷裡碰著禿子金,幾次想問問,但她不敢問,在泉裡洗蘿蔔的時候看見水皮媽也在那兒洗衣裳,她說:洗哩?水皮媽說:洗麼。她就把洗好的蘿蔔給了水皮媽一個,水皮媽吃著蘿蔔說:洗蘿蔔是做蘿蔔絲煎豆腐呀還是剁餡兒包餃子?她說:我燉些蘿蔔,蘿蔔生克熟補,你叔有胃病麼。水皮媽說:我叔?我沒什麼叔呀!她說:噢,就是我家那……老(骨泉)麼,水皮媽說:我還以為你說誰呀,原來是支書呀!她說:他哪裡還是支書!咳,你說我家他……問題不會太大吧?水皮媽說:恐怕嚴重哩。她臉立即就黃了,手裡洗著的蘿蔔掉下去,嘴裡含糊不清的嘟囔著:你咋不哄哄我嗎,你就是哄一句我,我心裡也寬展了……沒人哄我。蘿蔔從洗菜的池子沖到了稍低的洗衣池裡,水皮媽把蘿蔔撈起來,又撂進洗菜池裡,說:你說高聲點麼,像念經似地我聽不清。她沒有回應,手抖抖地收拾了蘿蔔,提了籠子往回走,籠子上的水就滴濕了她半個褲腿。 面魚兒對於支書到來倒開心不已,說:你來了好,你一來我的地位就提高了。支書說:我是受懲罰來的。面魚兒說:喂牛是懲罰?那你不是早就懲罰我了嗎?支書就嘿嘿地笑了。 狗尿苔得知支書喂了牛,回家來給婆說這事,婆又剪了一堆樹葉後,正在門檻上坐了納裹肚。往年納的裹肚是裡邊墊了雄黃和艾葉末子納結實就是了,今天她卻有了興致,用紅布剪了五毒花花,又縫在了裹肚上。聽了狗尿苔的話,她哦了一聲,線就斷了,重新穿針,把針和線舉得高高地對著天空耀著穿,她說:咳,這下遭罪了。狗尿苔拿過了針線幫著穿,說:誰遭罪了?婆說:你支書爺麼。狗尿苔說:你倒操心人家?十幾年人家批鬥你,你遭多大罪!婆說:這不一樣。我習慣了,他可是一直都是人面前人,讓他戴著黑袖筒子去喂牛,一窩氣,胃病要加重的。狗尿苔把針穿好了,噘嘴去逗他的燕子,驀地看見院門縫外有人走過,一頭的白頭發,好像是善人。是不是善人呢?善人是黑頭發呀,怎麼就白了?!忙開門出來,果然走過去的是善人,他已經走到巷口,太陽照在頭上,白髮像絲一樣發著光亮。 狗尿苔返回來給婆說:婆,善人頭髮白了。婆說:我知道。狗尿苔說:他啥時候白的?婆說:我昨兒見他,他說前天晚上一夜起來白的。狗尿苔說:他怎麼頭髮就白了?婆說:頭髮不願意黑麼。狗尿苔還要問,婆把納好的兩個裹肚讓他挑。狗尿苔挑了一個系兒短的,要留下系兒長的給婆,婆卻說:你挑的這個好看,這一個給你支書爺送去。 狗尿苔不理解婆的舉動,明明是給她自己納的,卻突然要送給支書。但婆的話他不能不聽,去給支書送時,婆一再叮嚀不要讓外人看見。他去了牛圈棚,支書和麵魚兒在出牛糞,而老公房出出進進有人,他就沒把裹肚給支書。奇怪的是支書並不是婆想像的那麼可憐兮兮,他用牙子钁挖牛糞,挖得很起勁,旱煙帶叼在口裡,並沒裝煙,口水竟也從嘴角流出來。面魚兒一筐一筐把牛糞挑出來堆在院外場畔上,臉上沾了糞土,再出些汗,抹得像個貓臉。支書說:你看你,弄得髒不髒?面魚兒說:喂牛的能乾淨?支書說:牛比你乾淨!去把臉洗洗。面魚兒去瓦盆裡撩著水洗臉,支書就坐下來在煙帶鍋裡裝上了煙。狗尿苔一見支書裝上了煙,就習慣性地跑過去要點火,猛地記起自己出來並沒帶火繩。而面魚兒把火柴扔給了支書,他再去挖牛糞,支書說:你不要挖,挖是我的事。面魚兒說:我不挖行嗎,我只說你來了我輕省呀,看來你當支書久了,身子沉了,還得我幹,狗尿苔,狗尿苔,你立在那兒是來當客呀?!狗尿苔跑過去,面魚兒給他的是牙子钁。 狗尿苔挖起來,支書說:對對對,替爺幹一陣。 支書吃完了一鍋煙,就張了嘴.好長時間地張著嘴,發出啊啊啊的聲。這種聲婆在晚上常常發出,好像只有這種聲音才能把身子的關關節節中的疲乏帶了出去。狗尿苔說:你乏啦?支說:張張嘴就不乏了。狗尿苔說:你胃裡還吐水?支書說:三天沒吐了,可能一喂牛就好了。 牛圈棚裡的糞在中午飯前出完了,面魚兒擔了些幹土墊進去,又把下午要鍘的豆稈從場上抱回來,就都回家吃飯。面魚兒先走了,支書還在那兒用柴棍兒刮鞋底上的糞泥,然後把柱子上的黑褂子取了搭在胳膊上出了院子,狗尿苔就跟著他。巷子裡,支書家的那只公雞噔噔噔地跑過來,支書嗯了一聲往前走,公雞也攆著走,頭揚著,脖子伸著,脖子上的毛稀稀拉拉全奓著,兩個翅膀就撲拉在地上。狗尿苔討厭這公雞,支書已經不披褂子了,雞還撲拉著啥翅膀?!他喜歡前邊走著的一頭豬,豬本本分分不吭聲。支書說:你不要跟我。狗尿苔說:我沒跟你。支書說:那離我遠些。狗尿苔說:這兒沒人。他說著,再四下張望,真的是沒人,就極快地把裹肚給了支書。支書遲疑了一下,立即把裹肚揣在了懷裡。狗尿苔終於完成了一件事,長長出了一口氣,公雞卻鵮了他的腳,鵮了一下,還鵮了一下,狗尿苔把它踢開了。支書繼續走他的路,說:你婆的裹肚好。狗尿苔說:我婆在裹肚裡裝著雄黃和艾葉末,別人不知道。支書說:我在臺上的時候,讓你婆給我納一個裹肚,你婆嘴上應著,一直卻沒給納過,水皮他媽給我納了一個,裡邊墊的棉花。狗尿苔說:那現在她還給你納不?支書笑了笑,把路上的一個瓦片拾起來,蓋在了旁邊的廁所牆頭上,說:你婆腿疼病沒犯吧?狗尿苔說:還好,就是腳上雞眼疼得走不動。支書說:哦……,不再吭聲了。, 狗尿苔一看,巷道迎面過來了迷糊,抱著一堆龍鬚草。狗尿苔低聲說:咱從這邊走。要進斜巷去。支書說:你去那邊。狗尿苔說:你不去我也不去。支書說:那……端走!三個人就碰上面了,迷糊一雙眼圓嘟嘟地瞅他們。 狗尿苔說:瞅啥裡,身上有花哩? 迷糊說:那袖筒呢,咋沒戴袖筒? 支書說:在褂子上戴著的。把褂子從胳膊上取下來,抖著讓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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