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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狗尿苔說:不是!

  守燈說:是紅大刀?

  狗尿苔說:不是!你不知道我婆在村裡撐著打我嗎,大家都知道我不是榔頭隊的也不是紅大刀的,你還這樣問?!

  守燈說:你以為你婆一攆著打你就沒事啦「牛鈴說是你讓他人榔頭隊的.天布心裡想著你肯定是榔頭隊的,就是沒入,也是心裡偏向著榔頭隊,天布心量小,他不會記恨你?

  這問題狗尿苔沒有想到,守燈說得有道理,事情還在嚴重著,他說:你說咋辦?

  守燈說:你要肯聽我的,我就給你說。

  狗尿苔說:肯聽。

  守燈說:早聽我的就不至於現在這樣子!你知道不,天布和半香好,給禿子金戴過綠帽子,天布和禿子金就結了仇了,你可以讓禿子金對牛鈴好,天布就恨牛鈴了,懷疑牛鈴是過來替禿孑金督視天布的。

  狗尿苔說:咋樣能讓禿子金對牛鈴好?

  守燈說:這你想辦法麼。

  狗尿苔說:那天布要是真恨牛鈴了,還不打死牛鈴?

  守燈說:那好呀,報了仇還看了熱鬧。

  狗尿苔沒吭聲,守燈的陰點子多,他恨牛鈴,但不願意看到天布打牛鈴,天布打牛鈴,那等於石頭打雞蛋。守燈說:這主意好吧?狗尿苔說:好吧。兩人過了河,守燈讓狗尿苔和他一塊去八裡溝割草,說那兒草多,狗尿苔不去。他說:我就在溝口梁畔上割。

  溝口梁畔上沒有高草,但狗尿苔一刻也不歇著,直到太陽已經偏西,才割好了一背簍。人又累又餓,準備著要背下河岸了,卻想屙屎。越拉不是越肚子饑嗎,狗尿苔罵著自己,蹴在那裡大便。大便完了系褲帶,懷裡揣著的那片餅子掉下來,剩下的餅子並不圓,掉下來卻像車輪一樣滾起來,一直朝著屙出的糞那兒滾。天呀,啊,謝天謝地,餅子是在糞前不滾了,停在了那裡,離糞只差了一指。狗尿苔趕緊撿起來,朝四下看,四下沒人,沒人笑話狗尿苔,只有樹上兩隻鳥,一個說:髒!一個說:不髒!狗尿苔說:就是不髒,說髒讓我不吃你吃呀?他對著鳥三口兩口吃下肚,拍拍手說:沒了!

  將草背簍吭哧吭哧才背下樑畔的之字路,靠在一個大石頭上歇,牛鈴也背了一背簍草從溝道裡下來,仍是把草高高地插在背簍沿上,一走忽閃忽閃的。狗尿苔哼了一聲,心想:還不是三四十斤?!把頭別轉過去。

  牛鈴卻在叫狗尿苔,叫得蠻親切。狗尿苔知道這是牛鈴心虧,要獻殷勤,裝著沒聽見。牛鈴還在叫。狗尿苔就心軟了,回了頭,說:叫魂哩?!牛鈴說:我摘了核桃,你吃不?去溝裡割草,割草人經常會偷摘山裡人家核桃樹上的核桃的。狗尿苔沒有說:吃哩。他看著牛鈴的耳朵,那只被老鼠曾經咬去個豁口兒的耳朵腫得通紅通紅,像豬耳朵,說:你耳朵咋啦?牛鈴說:蜂蜇了,疼得像火燎。狗尿苔就捂鼻子,擤出一把鼻涕了給牛鈴耳朵上抹,抹上了鼻涕就消腫止疼了。牛鈴說:我以為抹尿哩,抹了尿還是疼。牛鈴就翻,背簍裡的核桃,他不嫌麻煩,將所有的草倒出來,背簍底竟然有幾十顆青皮核桃,取出四個了,再把草裝進去,還是虛虛地裝,把高草留下來最後插在背簍沿上。他們把青皮核桃用石頭砸開,掏出裡邊的仁兒吃,青皮的汁水立即把手指頭染得黑色,用草搓,用土擦,黑也不褪。狗尿苔吃完了兩個核桃,牛鈴又把他的兩個給了狗尿苔一個,狗尿苔心安理得地把那個核桃又砸開吃了,就不薦說聲明的事。

  回到村,去牛圈棚交草,面魚兒拿著大秤稱過了,在本本上落斤數,說:咦,往常都是狗尿苔比牛鈴割得多,這回牛鈴出息了,比狗尿苔多了三斤!狗尿苔看著老公房的門口臺階上,天布和馬勺在下棋,就主動去問候天布,說:下棋呀?天布看了一下他,又低頭下棋,說:割草去啦?狗尿苔說:割草啦。天布說:榔頭隊今日貼了標語,要古爐村一片紅哩,你沒去?狗尿苔說:我不是榔頭隊的,人家不叫我。天布說:是嗎?又下棋,再不理了狗尿苔。狗尿苔意識到天布是在認為他是榔頭隊的,守燈的估計是對的,就突然又恨起牛鈴了。

  牛鈴倒完了草背起背簍就走。狗尿苔說:你不把核桃拿出來給大家吃吃?牛鈴說:哪有核桃?狗尿苔說:背簍裡有。

  面魚兒過來扳著背簍一看,背簍底一堆青皮核桃,說:牛鈴,你狗日的在裡邊放了這麼多核桃頂草的重量呀?!就取出核桃稱了,從草的斤數裡扣除了六斤。牛鈴滿臉通紅,顯得很狼狽,把核桃給了天布幾個,給了馬勺幾個,也給面魚兒幾個了,就是不給狗尿苔。狗尿苔一時沒了面子,偏要去拿,兩人就打開了。一打開來,狗尿苔發了凶,采住了牛鈴頭髮,罵道:你陷害我,你當著天布哥的面,說我啥時教唆你加入了榔頭隊?!牛鈴就是不回答,拿頭來,狗尿苔見牛鈴頭牴過來,也拿了頭去牴,咚咣,兩個頭牴在一起,各爆了一個青包。兩個人都沒有喊疼,也沒摸青包的大小,你後退一步,我也後退一步,虎著眼同時又牴過去,牴過去了抱了團在地上撕打。狗尿苔畢竟沒牛鈴力氣大,被壓在了身下,可他一伸手抓牛鈴的耳朵,牛鈴立即從狗尿苔身上滾下去,捂了耳朵在地上滾蛋子。天布和馬勺不下棋了,看著他們打架,說:狗尿苔還能打麼!狗尿苔說:我沒教唆他,他自己去參加了榔頭隊,他為了討好你們,才說受我騙的。天布倒笑了,把他的核桃扔給了狗尿苔。

  榔頭隊裡退出一些姓朱的,霸槽當然又氣又惱,給禿子金說這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又說,常言道外甥是舅家門前狗,吃了就走,姓朱的原本是姓夜的外甥,那真是些狗麼,喂不熟的狗!霸槽的話傳出來,姓朱的就說他霸槽罵咱哩,姓夜的才是六畜哩,就給霸槽、禿子金、迷糊、老誠、牛路,鐵栓,得稱一一按豬狗雞貓蛤蟆長蟲來定位。沒想這麼定位,村裡的豬狗雞貓都不願意了,狗便不再吃食,雞不下蛋,狗不護家攆貓,牛在牛棚裡成夜叫。起先,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天布和磨子他們在老公房裡開會,牛叫得煩人,天布出來喊面魚兒,說咋不給牛餵料,讓牛一價聲地叫?面魚兒苦喪個臉說:喂了呀,誰曉得這是咋了?!院門外,田芽在攆她家的豬,攆不上,讓從前邊過來的跟後給她把豬攔住,跟後沒有理,田芽就害氣了,說:讓你攔個豬你也不攔?跟後說:你沒看見我穿了新衣裳嗎?跟後是穿了件新衣裳,衣裳其實不新,是黃生生把他的一件外套給了跟後的,這外套有著大領,斜口兜,前邊兩排扣子。天布就對磨子說:跟後恁老實的,連個來回話都說不了,咋就也是榔頭隊的?磨子說:不叫的狗才咬人哩!天布說:狗日的真是瞎豬變的!磨子說:他那樣子,歪歪腿,彎彎腰,哪兒像是豬?天布說:你沒看他穿了兩排扣子的衣裳嗎,兩排扣子像不像豬奶?兩人就哈哈哈地笑起來。院門外,田芽還在攆豬,豬好像是被前邊的人攔住了,一陣尖叫,像被刀子殺著一樣,接著是狗尿苔拽著豬耳朵和豬走過了門口。天布聽田芽在說:這狗日的豬也瘋啦?!狗尿苔說:人冤枉它們的。田芽說:冤枉它們?狗尿苔說:人家好好的,你們胡比喻哩麼。天布就叫道:狗尿苔你給我進來,進來!狗尿苔進了院子,看見了天布和磨子,嚇了一跳,怯怯地站住不動。天布說:你剛才說啥?狗尿苔說:我沒說啥呀。天布說:你還抵賴?你說我們胡比喻,啥意思?狗尿苔說:哦,哦,我胡說的。天布說:我們說榔頭隊是些豬狗六畜變的,你不願意?狗尿苔說:我沒,是豬狗六畜不願意。天布說:那你認為榔頭隊都是些好人?狗尿苔說:這話我沒說。天布說:不是豬狗六畜那就是一夥子野獸上世啦?!狗尿苔看著天布,他的眼睛撲乎撲乎地閃,卻說:你聽,現在豬狗安生了。果然,再沒狗咬,院外田芽家的豬只是呼哧呼哧喘氣,連牛圈棚裡的牛也安靜了。

  天布和磨子也覺得奇怪,對著狗尿苔說:去吧,要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少胡說八道!

  狗尿苔說:我沒胡說八道。

  出了院門,狗尿苔去攆豬,田芽趕著已轉過了三岔巷口,而一隻雞碎步往前走,走不及,下出了一顆蛋,蛋卻在地上破碎了。

  慢慢發展,榔頭隊的人數不如了紅大刀,霸槽讓禿子金召集榔頭隊開會,榔頭隊人到齊了,他卻遲遲不來。水皮就教大家念毛主席的詩,他念一句:暮色蒼茫看勁松。眾人跟著念一句:暮色蒼茫看勁松。鐵栓說:暮色是啥?水皮說:就是傍晚。鐵栓說:傍晚要吃飯呀去看松樹?水皮說:你懂得個屁!鐵栓說:我是懂得屁!臉憋著努了一下,聲音不大。金鬥說:你狗日的吃了蘿蔔麼!眾人就笑。水皮說:嚴肅點,這是念毛主席詩哩!又念:亂雲飛度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水皮已不一句一句教了,問:記住了嗎?眾人面面相覷,說:記不住,你念了一遍咋能記住?水皮說:對牛彈琴!金鬥說:你罵人,誰是牛?水皮說:沒文化是吧?我告訴你,毛主席的詩記不住,但你要明白意思,越是傍晚,越是起了黑雲,越是要看勁松。勁松是什麼,在中國就是毛主席,在古爐村就是霸槽,過去古爐村樹立了朱大櫃,今後我們要樹立的就是霸槽,不管古爐村形勢多複雜,榔頭隊一定要戰鬥到底,我們會有無限的風光!水皮在說著,眾人卻都扭了頭往大門口看,大門口裡走進來了霸槽。霸槽進大門口的時候,院門樓子上有只鳥在叫,霸槽聽不懂鳥叫什麼,站住腳往上看,他的褂子敞開著,雙手就叉在腰裡,但往常手叉腰都是叉在前腰部,今日卻叉在了後腰部,肚子就鼓鼓地。他這麼看著鳥,鳥不叫了,卻咕嗤嗤拉下稀糞,白花花地從門樓子簷下往下溜。霸槽就不看鳥了,往後殿裡走,他的步子很慢,但慢不到支書那個樣子,而雙手卻不是在身前甩也不在身兩邊甩,竟然在身後甩,一甩手心還翻一下,霸槽怎麼成了這走勢,這走勢並不好看麼。土根說:手在身後甩,如果是女的,那就是招野漢子的相麼。水皮說:胡說,毛主席就這樣的走勢哩。金鬥說:你見過毛主席?水皮說:黃生生見過,他這麼說的。霸槽就進殿了,他的手還在身後甩,水皮說:他有靜氣吧?眾人都沒話,看著霸槽走到桌子的頂頭坐下了,水皮說:每臨大事有靜氣,不信身邊無奇才,咱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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