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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他們又到了老公房。老公房的院門掩著,婆推一個縫,塞進頭去,說:天布,天布!應聲過來的是面魚兒,面魚兒說:你咋到這兒來了?婆說:紅大刀的人在沒?天布從老公房出來,站在臺階上說:咋啦?婆立即又按狗尿苔跪下,狗尿苔一跪下就磕頭,天布說:磕的啥頭,要磕就磕三個,帶響的!婆讓狗尿苔磕,狗尿苔卻不再磕,按著脖子磕了三個響頭,婆說:天布,娃給紅大刀請罪了,娃並沒有參加榔頭隊,牛鈴參加榔頭隊也不是娃的主意。天布說:就為這事?婆說:這可是大事,娃在屋裡哭了三天,娃嚇得肚子疼哩。天布說:狗尿苔還會嚇得肚子疼?!婆說:就是肚子疼,我說枉話,天打雷擊哩。天布說:知道知道,你們走吧,我們正開會的。卻又說:那布包的啥?婆說:掃了些蘆絮。你要了給你留下,我和娃再去掃。天布說:我要那幹啥?返身進了屋。面魚兒就把狗尿苔拉起來,說:你輩分高,天布磨子他們都是狗尿苔這一輩的,有事讓狗尿苔來,你跑啥的?婆說:輩分高算啥,我和人不一樣麼。面魚兒說:一樣的,一樣都是人麼。婆就拉了狗尿苔出了院門。

  走回到了三岔巷口,那裡站了許多人,狗尿苔說:婆,那裡有人哩。婆沒言語,卻恨恨擰了狗尿苔的後背,狗尿苔突然受疼,說:你擰我?婆卻說:你跑,你跑。就揚手扇耳光,她原本想耳光扇過去扇不著狗尿苔的,沒想狗尿苔並沒跑,耳光就扇在狗尿苔的後腦勺上,狗尿苔這回是真疼了,就跑開了,一邊跑一邊哭。婆便高聲罵:你狗東西還哭哩,我打死你,你不明白你是偽軍官的孫子嗎,你給我說,你參加了榔頭隊還是紅大刀,你狗東西是禍水,是瞎瞎膏藥,你害人家呀?咹!她氣得呼哧呼哧喘,跌坐在地上。站著的人先以為狗尿苔又惹婆生氣了,還看著狗尿苔挨了耳光好笑,待到婆罵了一道跌坐在地上,馬勺過來說:生下這不成器的貨,打他有啥用?婆說:唉,我造了業了,咋遇上這麼個孫子,他一會兒是榔頭隊的,一會兒是紅大刀的,啥都參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是誰呀?!馬勺說:嗨,他不是榔頭隊的也不是紅大刀的。婆說:是嗎,那大字報上不是說……馬勺就笑了,說:都是拿狗尿苔說事麼。婆說:他算個啥,拿他說事?馬勺說:不拿他說事,又能拿誰說事?婆說:哦,這我就放心了,是誰拿他說事的,豬屙的狗屙的都是他屙的。

  回到家裡,狗尿苔早早睡下了,婆也沒有叫他,讓他睡去。狗尿苔一夜卻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好像他不是在炕面上睡,倒是他背了一夜的炕面。婆拉他給榔頭隊、紅大刀的人去磕頭,又在三岔巷口當眾打罵,他是想通了這是婆在為他消除疑猜,但是,他後悔的是把蓖麻葉擋了眼睛依然被別人看到了,怎樣才能他可以看見別人而別人卻看不見他呢?隱身衣,隱身衣,他就又想到了隱身衣,什麼是隱身衣呢?他開始在櫃子裡翻,他和婆的衣裳都裝在櫃子裡,一件一件拿出來穿,他說:婆,婆,哎,你看見我了嗎?婆說:你把鼻涕擦擦。他擦了鼻涕又換上一個衣裳,說:婆,婆哎,你看見我了嗎?婆說:你那鞋咋又爛了,腳上長牙啦?他歎了一口氣。婆說:你翻著衣服幹啥?他說:婆,有一件隱身衣就好了!婆說:衣服能把你穿沒了?!他就坐在那裡哭。

  天露明的時候,婆被哭聲驚醒,爬起身見狗尿苔哭得咯兒咯兒的,咯兒一下,渾身就一下抽搐。婆忙推狗尿苔,說:快醒來,快醒來!狗尿苔醒了,才知道自己做夢,夢裡的事全記得清楚。婆說:夢見誰欺負你啦?夢是反的,不要怕,有婆哩他誰都不敢欺負你的。狗尿苔不把夢裡事告訴婆,看著婆給婆點頭,卻突然偎在婆懷裡,抓住了婆的奶。婆的奶癟得像個空布袋。婆說:沒一百哩,還要吃奶?!兩年以前,狗尿苔還吃婆奶,奶裡沒汁水,也要手抓著奶才能睡著。這兩年再不抓著奶睡了,聽婆這麼一說,他沒有去噙奶頭,說:婆,世上沒有隱身衣,是吧?婆說:衣服能把你穿沒了?!婆說的和夢裡說的一樣,狗尿苔說:我恨我爺哩!婆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他只說婆要打罵他了,正後悔著,婆摟住了他,說:恨你爺幹啥?你爺也不想讓你受苦,誰也不願意活著受苦,但人活著咋能沒苦,各人有各人的苦,苦來了咱就要忍哩。聽婆的話,出門在外,別人打你右臉,你把左臉給他,別人打你左臉,你把右臉給他,左右臉讓他打了,他就不打了。婆說過了,讓他起來,到外邊去,狗尿苔還是不願出去,說:我不想見那些人麼。婆說:一輩子都不見呀?!你出去,都知道榔頭隊和紅大刀只是拿你說事,你自管出去!狗尿苔出門了,碰著人就打問村裡有沒有出工的。

  稻田裡的料蟲挑過之後,包穀地在每棵包穀苗根壅了土,畦間裡撒下的白菜籽也出來了,村裡暫時沒了農活,有人就去南山裡給牛割草。往常割草,狗尿苔都是和牛鈴作伴,狗尿苔是一個大背簍,背上了簍底便搭到腿彎處,遠遠看去,看不見頭,只是一個大背簍下邊生出一雙細短的腿在走。但是,狗尿苔割草總是把草壓實在簍裡,還要用腳踏,往往一平簍草一到飼養棚過秤就四五十斤。而牛鈴不,牛鈴喜歡割下草了就虛虛裝進去,還要把高草像野雞翎一樣插在簍沿上,顯得草很多,可一過秤只有三四十斤。現在,狗尿苔不願意和牛鈴一塊去割草了,他背了簍,拿了鐮,路過牛鈴家門口,呸,吐一口唾沫,自個就走了。

  割草是午後才能回來的,所以要帶乾糧,婆以前總是給他帶幾個熟紅薯的,這回婆烙了張紅薯面餅。狗尿苔是一出門就開始吃餅,那不是吃,是嘗,忍不住嘗嘗,擰下那麼一點塞在嘴裡,再擰下那麼一點,塞在嘴裡,才走到河堤上,餅子就剩下手大一片了。不准吃,堅決不准吃了,狗尿苔警告著自己,就蹴在河邊掬水喝。抬頭看見守燈也去割草,守燈的腿長,把褲子挽到腿根。

  狗尿苔說:守燈……哥,也割草呀?

  守燈說:那還能幹啥?

  狗尿苔得脫褲子,還要把上衣卷到胸口,他下水了。說:噢,不燒窯了。現在沒人管了,你去你姐那兒麼。

  守燈說:我姐來了信,他們還想回到我這兒來的,城裡也文化大革命了。

  狗尿苔說:城裡也鬧了?

  守燈說:城裡比鄉下鬧得厲害。

  狗尿苔一走進河裡,水就沒在了胸部,水底下的沙綿綿的,他沒有打趔趄,斜著往過蹬。守燈說:端走,再往下斜,那兒有個水槽,進去就只看見你天靈蓋了。

  狗尿苔說:操你的心!

  守燈說:哎,我問你一句話,你是榔頭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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