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糟糕的是牛鈴的聲明貼出來後,紅大刀隊又貼出了三張紙的大字報,對牛鈴的棄暗投明反戈一擊,表示歡迎,評論紅大刀是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參加者百分之八十是貧農和下中農,百分之二十是中農,絕對沒有一個五類分子,不像有些組織,借文化大革命機會,糾集一批牛鬼蛇神興風作浪。大字報並沒有公開點名榔頭隊,卻列舉了狗尿苔,說狗尿苔是什麼人,國民黨偽軍官的孫子,國民黨偽軍官在臺灣伺機反攻大陸,他竟然也參加了某組織,而且拉攏、欺騙、教唆了牛鈴,使牛鈴錯上賊船,誤人歧途。他們想幹什麼?是配合臺灣國民黨還是配合蘇聯修正主義內應外和著顛覆社會主義?!三張紙的大字報一貼出,榔頭隊第二天就貼出了五張紙的大字報,他們直接點明紅大刀,說紅大刀策反了牛鈴,又以牛鈴的事造謠惑眾,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牛鈴是什麼人,他是個變色龍,而國民黨偽軍官的孫子,狗尿苔壓根兒就不是榔頭隊的人,他參加的是紅大刀。榔頭隊是響噹噹硬邦邦的革命造反隊,紅大刀裡有五類分子,想幹什麼,要渾水摸魚嗎,趁機變天嗎,真是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可以說,榔頭隊大字報比紅大刀大字報的排比句多,新名詞多,讀起來慷慨激昂又新鮮好奇,榔頭隊的人都很得意,而紅大刀的天布就抱怨馬勺文墨沒有水皮深,對著馬勺吼道:你講究是古爐村的老文化人,你就寫不過他水皮?!馬勺反駁說水皮是中學生,而他是小學畢業生,水皮那些詞還都是抄襲了外邊的一些傳單,但水皮是姓朱的,你們頭兒沒本領把水皮拉回來,自己養的狗反讓狗咬!姓朱的就全罵水皮是叛徒,是漢奸。

  水皮緊張得再也不畫毛主席像了,因為在各家門口噴繪毛主席像,有人給他吐唾沫,翻白眼,還放出狗來咬他。凡是出門,就跟在霸槽後面,狐假虎威。更慘的是狗尿苔,兩派的大字報上都點了他的名,都在罵他是國民黨偽軍官的孫子,是階級敵人,他再也沒以前的歡勁了,在自家屋裡憋了兩天不出門,出了一身的熱痱子。婆倒勸他出去玩,他說:我害怕見人,他們都罵我哩。婆說:要出去,只要不打你,罵就讓罵吧,你全當聽不見。狗尿苔說:有耳朵哩,咋能聽不見?婆說:就當是颳風。狗尿苔說:那不是颳風麼。婆抱住了狗尿苔眼淚就流下來。狗尿苔看見婆眼淚流下來,他說:婆,我出去玩呀。

  狗尿苔從院門裡出去,他摘了一片樹葉,揉,揉,揉了兩個小球兒,塞在了耳朵裡,外邊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可眼睛總是能看到人的,就盼著巷道裡沒人。是沒人,他走過去。但剛要走出巷口,巷口外的樹下站著一簇人在那裡爭吵,他就又返回來。婆問咋又回來了,狗尿苔說燕子叫他哩。婆知道狗尿苔還是不願意出去,就說:噢,我也聽著是燕子叫你哩,燕子說窩在院門框上風大,要把窩築到上房門框上。狗尿苔說:就是,築到上房門框上好。婆孫兩個就搭凳子把院門框上的燕子窩取下來,又搭凳子把燕子窩系好在上房門框上。他們做得是那樣認真和細緻,窩的每一根柴草都沒讓掉,一疙瘩泥巴也沒讓掉,系的繩子反反復複拉緊結牢,而燕子就一直站在捶布石上一眼一眼地看,等到窩全部系停當,飛進去,在窩裡唱歌。

  狗尿苔說:婆,婆,你聽出燕子在唱什麼歌?

  婆說:你聽出唱什麼歌?

  狗尿苔唱道: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這是民兵訓練時天布他們唱過的歌子,而現在,真的是太陽已經落西山了,天上正飛著紅霞。

  婆喜歡地看著狗尿苔唱,唱畢了,滿臉滿頭的汗,婆說:你去泉裡擔水去,也在那裡洗洗。

  狗尿苔看看天,說:我不熱。桶裡不是還有些水嗎,明天擔吧。

  第二天,天剛露明,狗尿苔就去擔水,生怕遇著人,偏不偏擔了水才上了土塄的石獅子那兒,一夥人就走過來,躲不及,忙放下擔子,蹲在那草窩裡假裝屙屎。他企圖讓石獅子擋住他,但石獅子倒在地上,擋不住他,急了就從旁邊摘片蓖麻葉頂在頭上,擋住了自己眼睛,他想擋住自己眼睛了,他看不到了別人,別人也可能看不到他。那人卻說:狗尿苔,你幹啥哩?狗尿苔沒敢吭聲。人又說:你擋住眼睛就以為我們看不見你嗎?狗尿苔把蓖麻葉揭了,臉上在笑,說:我屙哩。好幾個人同時在罵:狗日的,你在路上屙呀?!狗尿苔忙站起來,說:我沒屙出來,你們看,沒一疙瘩屎。那夥人走過來看見路上真的沒屎,在狗尿苔屁股上踢了幾腳。

  在那個下午,婆領了狗尿苔去了河堤,河堤上長滿了蘆葦、蒲草和毛拉子眉,它們的花絮是秋天裡的雪,沒有風,這些雪並沒有漫天飛揚,而是成堆成堆地積在堤下的沙地窪坑裡,石頭根下。婆把花絮就掃起來.像掃著雲,然後用一塊白布包裹了。狗尿苔沒有掃雲,看著毛拉子眉上的糊蠟燭一支支挺立,而蘆葦深處的水潭裡窸窸窣窣地響,時而有鳥翅膀和爪子劃著水面飛出來。

  婆和狗尿苔為什麼去了河堤,村裡有人瞧見了就犯嘀咕:僅僅是去掃那一包葦草花絮嗎?或者是要去看毛拉子眉上的糊蠟燭嗎?這不可能。婆孫倆去了那裡又說了什麼話,更是不可猜測,那裡是鬼出沒的地方,田芽就曾在那裡莫名其妙地把頭往沙堆裡鑽,婆孫倆怎麼就能在黃昏時去呢?但是,他們看見了婆和狗尿苔從河堤上回來,不是回家,而是去了窯神廟,婆拉著狗尿苔,狗尿苔好像不情願,臉苦愁著像是赴殺場。

  窯神廟的門口站著霸槽、禿子金和水皮,婆立即按著狗尿苔就跪下去,說:你碎(骨泉)還不給榔頭隊磕頭!你說,你給你霸槽說,你是不是參加了紅大刀?狗尿苔說:我沒參加。禿子金說:參加就參加了,你不承認?!狗尿苔說:我就沒參加!禿子金說:你哄誰呀,你姓朱你能不參加?婆說:禿子金呀,你千萬不敢這樣說,我和娃是啥呀,是蟲蟲子……禿子金說:蟲蟲子?老虎是大蟲,蛇是長蟲,你們是什麼蟲?是虱,是虼蚤?婆說:是虱是虼蚤,你禿子金指頭一動就捏死了。你千萬不敢說這話,噢,禿子金。霸槽說:沒參加就沒參加,磕啥頭哩,回去,回去。婆說:快給你霸槽哥磕頭,再磕一個!狗尿苔就再磕了一個頭,婆拉著他走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