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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紅大刀隊裡都是姓朱的,榔頭隊裡姓朱的就陸續又退出來加入了紅大刀隊。退出來的人不好意思,唉,咋不早成立啊,早成立哪有這事?卻又抱怨以往朱姓人不抱團,而姓朱的畢竟是姓朱的麼,保大宋江山的還不是楊家將?!紅大刀也有了自己的大字報欄,但名字不叫大字報欄,叫宣傳欄,就在山門斜對面的三岔巷口。那裡是一棵老藥樹,老得半個身子都空了,裡邊填了磚頭和石灰,樹後斜著分出三個短巷,東邊短巷頂頭的是灶火家,他家的門朝東開,對著村主巷道的是一面山牆,這山牆做了宣傳欄。水皮曾在山牆上寫了大標語:紅榔頭砸燒舊世界。灶火就把標語鏟了。鏟時水皮娘在旁邊看,灶火一邊鏟一邊說:我鏟我家的牆皮,誰管得著?!又搪上一層白灰,用木條子把四邊框起來。凡是姓朱的某某退出了榔頭隊,加入到紅大刀隊,宣傳欄裡肯定貼佈告:歡迎某某加入紅大刀隊。幾日裡,這樣的事件不斷發生,村子裡就像一鍋油煎了,嗞嗞響,濺油星,人都急著。到了飯時,家家有人端了飯碗往巷道裡瞅,一旦瞅著有人了,便湊過去。人都是長舌婦長舌男,相互打探:誰誰退呀?誰誰咋還沒退?東倒吃羊頭,西倒吃狗肉,嘁嘁啾啾。

  古爐村有了兩派,兩派都說是革命的,造反的,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又都在較勁,相互攻擊,像兩個手腕子在扳。在以前,每年的正月十五鬧社火,社火還要到下河灣、西川村、東川村去展示評比,支書為了提高古爐村社火的榮譽,就曾把村人分了兩組,兩組也是朱姓人家一組,姓夜人家一組,兩組爭強好勝,比巧鬥奇,在出臺的頭一天都精心準備又高度保密。那時的狗尿苔和牛鈴比現在還要小,誰也不注意,他們就兩頭跑,傳遞情報,那邊扮了「西遊記」,孫悟空的金箍棒上還能站立個白骨精,這邊知道了就扮「天仙配」,牛郎的扁擔上兩根細繩各吊一個孩子。如今,最快活的仍是狗尿苔和牛鈴,雖然牛鈴是榔頭隊的,他不能再到紅大刀隊的老公房去,而狗尿苔就拉著他哪兒人多去哪兒,哪兒熱鬧去哪兒。狗尿苔完全忘卻了婆的叮嚀,他覺得這日子就像是節日,天天都是節日。他是不嫌人作踐的,到哪兒受人作踐著就作踐吧,反正是蒼蠅,蒼蠅還嫌什麼地方不衛生嗎,被作踐了別人一高興就忘了他的身份,他也就故意讓他們作踐。水皮說:狗尿苔,你身份那麼不好的,咋比我活得滋潤,你知道為啥?狗尿苔偏說:我人緣好麼。水皮說:啊呸!你是個狗尿苔,侏儒,殘廢,半截子磚,院子裡臥著的捶布石!人自己把自己看大了也就大了,自己把自己伏小了也只是小。狗尿苔這回沒生氣,他覺得是這麼個理,以前老想著個頭長呀,長得像守燈那麼高又有什麼用呢,誰見了會和你說話?他再不求長了,看見巷子裡的樹再不量身高刻線。謔謔,我就是半截子磚,半截子磚砌不了牆,扔到路上我可以絆你!我就是個捶布石,你是布,我可以捶你,要在捶布石上坐,冬天了冰你,夏天了烙你,不冬不夏了墊死你!

  狗尿苔從此見了半截子磚和捶布石就感到親切。

  這一天,狗尿苔去泉裡擔水,走到半路,看到路正中有一塊半截子磚,他去擔水時路上並沒見到這半截子磚,回來卻見了,他就放下水桶,說:你是不是特意等我的?半截子磚說不了話,身子縮得瓷瓷的。狗尿苔說:你比我能守住口。把桶裡水往半截子磚上一淋,水滋滋滋滲了,狗尿苔知道半截子磚知道他在對它說話了,就拾起磚,把它放在旁邊的院牆頭上。來回歪歪斜斜地走了過來。

  來回的羊角瘋又犯過幾次,不犯的時候說話走路也覺得不對勁了,她是來問婆在不在家,狗尿苔說婆不在,她讓狗尿苔看她新染了一節布,染得像狗嚼過一樣,深一塊淺一塊,她說:染得好吧?狗尿苔說:不染更好。來回說:宣傳欄上有你名字哩,還不去看?狗尿苔覺得她說瘋話,說:呀,那我給我婆長臉啦!來回說:長你媽個腳!狗尿苔不輕狂了,說:真的有我名字?來回說:沒人給你說吧,誰給你說呀?只有我給你說哩。狗尿苔說:寫我名幹啥?來回說:你以為是贏人呢?

  狗尿苔不顧了水桶,往三岔巷跑,才跑到前邊的一個巷裡,一隻貓在逗老鼠,老鼠一跑,貓就撲上去逮住,老鼠不動了,貓用爪子撥,老鼠又一跑,貓再撲上去逮住,這麼逮逮放放,一直到了中巷口,他攆上去把老鼠尾巴踩住了,提起來,看見灶火家山牆下站著八成。他喊:八成,給你個老鼠點火!

  老鼠點火就是把煤油澆在老鼠身上,點著了,讓老鼠跑,老鼠跑起來就是一個火球。老鼠是害物,村裡人常這麼點,但這要在晚上點了好看。

  八成說:還點老鼠哩,人家把你點了!

  狗尿苔說:誰點我,我日他媽!

  八成說:要日他媽,你上炕去還得搭個小凳子吧?

  狗尿苔提著老鼠走近去,宣傳欄上是貼了一張紙,白紙黑字。

  狗尿苔說:上面寫的啥?

  八成勉強能讀些字,念:聲明。我受了狗尿苔的欺,欺什麼呢?欺啥和啥唆,不明不白加入了榔頭隊,現在我要啥暗投明,反啥一擊,從今日起退出榔頭隊加入到紅大刀來。牛鈴。

  狗尿苔腦子轟地一下,眼前都是火星子,手一松,老鼠掉在地上。老鼠掉在地上沒有動,他跺了腳,說:還不跑!老鼠晃了一下頭,撒腿就跑。狗尿苔眼睛開始黏糊,對八成說:是牛鈴寫的?

  八成說:是牛鈴寫的。狗尿苔說:這不是牛鈴寫的,牛鈴不會寫字。八成說:牛鈴不會寫字,是會寫字的代牛鈴寫的。有沒有這事?狗尿苔說:別人人榔頭隊,牛鈴說咱們也人吧,我說你人,我身份不好人不成,他就入了,與我屁事?!狗尿苔上前要撕那紙,八成說:不敢,你要破壞文化大革命呀?你要撕,我走了你撕。

  狗尿苔擰身往回跑,他覺得他從頭到腳都起了火,火燒得皮膚通紅,那是羞紅的,這紅立即變黑,黑得成了茄子色。牛鈴,啊,牛鈴,你要退出榔頭隊就退出榔頭隊麼,怎麼要牽扯我,牽扯我也就牽扯吧,不至於還在大字報指名道姓?!牛鈴啊牛鈴,我×你媽!巷道裡沒有人,狗尿苔害怕碰著人,把水桶擔回家,一整天再沒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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