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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善人忙從晾坯窯洞裡出來說和好了,三下兩下把泥鏟進拉車裡推了過去。擺子說:你沒見急著用泥呢,三聲兩聲喊不應,倒去歇涼了!善人說:立柱給我說說話。擺子說:說啥哩,有啥說的?!就用泥糊擋了火台口每柱間的空隙。

  燒窯講究,把式也只有擺子,冬生和立柱還掌握不了火候。守燈一直想學,但他成分高,只能做些拉坯和上釉的活,善人更只能幹雜事。泥糊擋了火台口每柱間的空隙後,守燈和善人便把塊子煤鋪滿燃燒室的底部,中間用麥草、硬柴和易燃的好塊煤壘起一個小堆,盤好了母火。守燈就站在了灰道頂的爐棚下問擺子:能點母火下的麥草嗎?擺子裝好窯就在窯外喝水了,他說:急啥哩,這是你幹的?他眼睛朝著遠處的和泥池子,卻看的窯口。守燈悄聲說:斜眼鬼,不就是燒個窯火麼,牛×哄哄的!善人說:你少說兩句,他脾氣不好。守燈說:咱好欺負,才把他脾氣慣壞了。唉,咱沒神佑,遇到的都是些鬼!善人說:神能助人,鬼也能助人,反面的助力量更大,不生氣。守燈說:我還能生誰氣,我生我氣。就高了聲對窯外說:我知道,沒給你散煙麼!出了窯爐,又去自己歇身的那孔窯洞裡拿了自己的煙匣子,給擺子抓了一把煙末。擺子就笑了,說:做啥有做啥的規矩,你又不是霸槽,啥都逞能呀?守燈說:好好好,你今日歇著,我現在可以去點母火了吧,窯底燒紅了,小火亮巷,你去添柴續煤。我絕不會搞破壞,也不會搶了你當把式的角兒。擺子說:不敬窯神就燒呀?守燈說:你燒窯啥時敬過窯神?擺子說:往常不敬,今日這窯神要敬的。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吃柿子哩,一整天心裡都慌著,咱得去敬敬窯神,要麼這一窯燒瞎了,你負責呀?!守燈劃了火柴低頭給擺子點煙,點著了煙,火柴還燃著,他咧著嘴要把火柴扔到擺子的頭髮上,但沒扔,一口氣吹滅了。

  善人裝做沒看見守燈的動作,也沒聽擺子和守燈說話,草帽越戴越熱,就把草帽卸了,光頭立在日頭底下。立柱披了褂子過來,手在腰裡搓,說:你曬汗哩?善人說:曬汗哩。立柱說:這人是啥變的嗎,啥都能曬乾就是汗曬不幹,啥都能搓淨就是身上垢甲越搓越多!自己也笑起來,彎腰把守燈的煙匣子拿起來抓煙末。守燈回頭看了,沒讓立柱抓,把煙匣子奪過來揣到了懷裡。立柱說:不就是些煙末麼?守燈說:是些煙末,但煙末是我的。立柱就火了,罵道:咦,是你的,你還有啥,你家不是有前院腰院後院嗎,不是有上百畝水田旱地嗎?守燈說:我就有這些煙末呀!冬生就過來說:沒意思,不就是為一把煙末嗎,立柱你就恁稀罕一把煙末?守燈你那一把煙末是金子銀子啦?立柱不滿地支吾著,守燈卻突然把他的煙匣子摔了,煙末一地,他往上面踢土,踢了土再踩,踩得土成了煙。守燈發開神經了,大家被土煙嗆著,都沒再說話。善人又把草帽戴在頭上,扭著脖子朝山頂的住屋看去,白皮松一會兒枝葉茂盛了,那是棲著的無數的鳥,一會兒所有的葉子又都沒有,只剩下幾股子枯枝。雲一片一片往山神廟上落,像是丟手帕。

  擺子吃罷了煙,煙鍋在鞋底上梆梆梆地敲,敲過了,煙鍋別在了褲腰上,一聲不吭地起身往山下走。冬生跟著,立柱跟著,守燈最後也跟著了,善人沒有動。冬生回頭說:你不去敬窯神?立柱卻說:真去敬神呀?那裡成公房了,啥都砸了。冬生說:廟不是了,神還在麼。善人便也跟著了。

  窯神廟的大門開著,前楹兩邊高聳的八字式博縫磚雕已經砸爛,五人先到大門裡東廂房邊的小祠堂裡磕頭作揖,又到西廂房邊的小祠堂裡磕頭作揖,再到後面的殿裡,殿門鎖著,就在臺階上齊齊跪下,擺子嘴裡念叨著,咚地磕個響頭,所有人都磕個響頭。三個響頭磕過,擺子趴在門縫往裡看,但看不清,側了臉還看,還是看不清,給冬生說:你記不記得以前廟裡的神像?冬生說:記得。冬生記得十年前東祠堂裡塑著土神和山神,西祠堂裡供著牛王和馬王。供土地和山神是因為冶陶要取土於山,供牛馬王是因為以前貨物運輸要賴於牛馬畜力。而大殿裡也是穩坐著冕旒龍袞的主神,是陶於河濱的虞舜,東廂是司火的太上老君,西廂是古爐村造碗第一人的夜公。但這些雕像當年支書領著人就毀了。擺子說:事情怪得很,誰要當村幹部,都砸窯神廟,當年支書砸,現在霸槽又砸。冬生說:霸槽哪兒就是村幹部了?擺子說:你瞧他那架式,還不是謀著當村幹部哩。冬生說:誰再砸,咋沒一個人說這窯不燒啦?!誰當村幹部還不是少不了你擺子!擺子說:你記不記得虞舜腰後有條鐵鍊子?冬生說:這我不記得。擺子說:是有一條鐵鍊子,上輩人傳說窯神曾化作一條白色大蛇遊出廟門,朝西邊巷坡跑出了數十步,被看廟的人抱住了。善人說:我就看過廟呀。擺子說:你只是在廟裡住過。善人說:嘿嘿,我命裡也該是燒窯的把式。擺子瞪了善人一眼,但他沒瞪住善人,說:看廟的人抱住了窯神,又把窯神請回了廟裡,村人害怕走了自己衣食父母的窯神,就用鐵鍊子拴住了神像。守燈說:你是說,你現在是古爐村的窯神了,誰也把你不敢怎麼樣?擺子說:古爐村現在還靠啥呀,還不是向窯上討錢花哩?好好跟我幹著吧,像你們這號人,沒了窯場哪還有活法!守燈噢噢著,卻走到院門外,他給善人丟個眼兒,善人也跟出來。守燈說:他還真把他當神了!擺子在院子似乎聽見,說:你說啥,你狗日的不就是有些文化麼,你以為有文墨就能當把式了?你就是能當把式誰又讓你當把式?真個是階級敵人!

  但是,擺子壓根沒有想到,在窯火點了後,進入大火的升溫加快,窯中巷的藥季子由前往後一個個倒了下去,就要罷火鉤窯了,霸槽領著人來把窯封了。

  榔頭隊把已經賣出的那三間老公房封了,理由是那次出售有貓膩,是村幹部以公化私的結果,具體怎麼解決,先封起來再進一步調查落實。又查起多年來賣瓷貨的賬,瓷貨是村裡唯一能賺錢的來路,每年賣出多少,帳目沒有公開過,裡邊有沒有貪污,而又是誰在貪污。封了原先繃的公房,又要查瓷貨帳目,這都牽涉到了古爐村所有人的利益,多年來許多人有疑猜和意見卻沒敢說出口。霸槽這麼幹了,比他領人砸屋脊砸石獅子砸山門讓人好感,暗地裡又慶倖又擔心。慶倖的是狗日的霸槽翅膀硬了,敢尋支書的不是了,又擔心當了十多年支書的朱大櫃能容忍霸槽這樣幹嗎?他們在晚上關了門就一簇一夥議論著,白天裡裝著無事,在巷道裡相互遇到了,說:村裡沒啥事吧?——有啥事哩?——沒事了就好。試探和挑逗,都什麼也不說,卻拿眼盯著支書家的院子。

  支書家的院門在開著,門檻上臥著那只公雞,一群母雞在門道底覓著了一條蚯蚓,便有兩隻雞各叼著蚯蚓的一頭拉扯,扯成著一條線。

  幾天來誰也沒有去過支書家,連從院門前經過的也沒有。得稱從泉裡擔了水必須路過支書家門口才能到他家,他卻要繞一條小巷,正要繞進小巷,聽見一聲咳嗽,抬頭看到支書家院門口有一股小風旋著,像是在跳舞,支書就從院門裡出來了,出來了看那小旋風,小旋風就沒有了。得稱急忙忙鑽進小巷,水潑潑泄泄灑了一路。

  三天前,支書的兒子再一次從洛鎮回來,沒有帶他未婚的妻子,在家住了三天,三天裡支書也沒出門,現在兒子又推著自行車軋軋地在巷道裡響著走了,支書出了門卻去了霸槽家。支書是主動地告訴了霸槽,原來的公房封了他沒意見,如果革命群眾對賣公房有質疑,他可以不買了。他同時帶去了瓷貨的賬本,說:這些賬本我全拿來了,賣了多少,一筆一筆都在上邊寫著,我願意接受審查。我當支書十多年了,群眾有理由懷疑,我絕不抵觸,有問題查出來我改正,沒問題我今後工作上加勉麼!

  霸槽在接收了公房鑰匙和一大堆賬本後,就坐在他家的桌子前寫什麼,並沒有像上一次還口口聲聲叫著支書,甚至連說一句你坐下的話都沒有。支書就站在那裡,看著霸槽寫東西。霸槽寫滿了半頁紙,抬起頭,卻說:你還有事?支書說:沒事啦。霸槽說:那你走吧。給了他一遝傳單。支書轉身走到門口了,回頭又問毛主席的語錄本能不能也給他一本?霸槽說可以呀,給了他一本。支書去的時候因為汗出得多,把披著的褂子掛在了門環上,走時竟然忘了取,還是霸槽說:你把褂子披上。支書哦哦地來取褂子,迷糊坐在院裡的捶布石上搓腳指頭縫裡的泥,迷糊只看了他一眼,什麼話也都沒說。

  支書一走,霸槽出來在臺階上伸懶腰,迷糊說:他出門的時候,沒有撩那蘋果樹枝股子,他以前是高個子,咋低了?霸槽說:是不是?迷糊說:他就是低了。他是把賣瓷貨的賬本拿來啦?你讓他把賬本拿來他就拿來啦?!霸槽說:我沒讓他拿他就拿來了。迷糊看著霸槽,說:你能行的很麼,霸槽!霸槽說:能行還在……突然要打噴嚏,又打不出來,臉上的五官全挪了位。迷糊說:看太陽,看太陽了就打出來了!霸槽仰頭看太陽,太陽像個刺蝟在半空裡,啊嗤,噴嚏打出來了,唾沫濺了迷糊一臉,迷糊同時聽到了霸槽又說了兩個字:後頭。

  第二天,榔頭隊上了窯場,把窯火熄了。

  支書交了賬本,老公房的鑰匙也退了,正燒著的窯封了火,村人知道古爐村再不是以前的古爐村了,更多的人就來加入榔頭隊。加入榔頭隊,白紙黑字地寫上名字要張貼在大字報欄上,竟有一天,牛鈴的名字也寫了上去,牛鈴就有了一個染了紅漆的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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