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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霸槽說:你這胡說!

  狗尿苔也覺得自己說得不對了,就更正:我是說你臉紅彤彤的,像毛主席的臉。

  霸槽說:是不是?扭頭想照照,沒有鏡子,也沒有水,他說:你不識字,紅寶書拿回去要敬哩。

  狗尿苔說:當然要敬的!

  領過了毛主席語錄書的人都把書雙手端著往回走,狗尿苔卻把書放在了頭頂,他的步子邁得小,身子直直地不敢跑。禿子金是早早領了毛主席語錄書的,站在了他家豬圈前看著豬吃食,瞧著狗尿苔,突然說:誰把這饃放在碌碡上了?!狗尿苔立即立定,拿眼睛左右看,並沒有見到饃,才知道禿子金逗他哩。他說:有饃你吃吧。禿子金說:我試著你碎髁,你要把紅寶書掉下來,那就是你故意的!狗尿苔慶倖自己沒上當,邁著小步,身子越發直了。

  回到家,把毛主席語錄書放在中堂櫃蓋上祖宗牌位前,婆把祖宗牌挪到一邊,拿了三頁磚,把毛主席語錄書放在了磚上,就四處尋香爐,才想起給滿盆設靈堂時拿去用了。狗尿苔就去杏開家去取香爐。

  杏開家的櫃檯上敬的不僅有毛主席語錄書,竟然還有一尊石膏做的毛主席半身像。

  狗尿苔拿了香爐,還要了杏開家幾支香,回來的路卻想不通:杏開並沒有去會上呀,她怎麼就有毛主席語錄書,而且還有那麼大的毛主席石膏像?

  磨子家沒有毛主席語錄書,天布和灶火家裡沒有毛主席的語錄書,在窯場忙著燒窯的人員沒有毛主席語錄書。

  一場妖風,把晾在土場上的幹坯磊子刮倒了一角,幸虧沒有下雨,守燈和擺子就抓緊砸碎著釉石,成漿後隔篩倒在釉缸裡陳腐作了白釉,又把未風化的黃土也注水拌攪過篩了在另一個缸裡陳腐作了黑釉。已經是三天了,又是晴日頭,冬生把釉盆放在坯磊上,將坯一件件底兒到釉盆蘸。冬生做這項工作時非常熟練,甚至油滑、輟、涮、澎、提一系列動作故意誇張。立柱不會這些活兒,但他也看不慣冬生的張狂,就拿了煙袋包到棚門口看守燈幹活。守燈在上白瓷,先施一層化妝土,極快地在化妝土上畫了紋樣,趁濕再上透明釉,他戴著一頂草帽,臉仍是被曬得黑紅黑紅,而胳膊上褪著皮。立柱說:守燈,你人不入榔頭隊?守燈說:想人哩誰又讓我入哩?立柱說:噢,你成分高,我糊塗了。卻又說:總是說階級敵人搞破壞哩,我沒見過你有什麼破壞麼。守燈說:那你是不知道,你要不在,我就把這土坯踢倒了。那場妖風為啥刮得那麼大,那是我讓刮的。立柱就嘿嘿笑,說:都發了小紅書了,又不認字,最該發的應該是你。守燈沒言傳,汗從額頭上往下流,流到眼裡,他什麼都看不見了,手又拿著坯,就說:你過來,你過來。立柱過來了,他伸著臉在立柱的肩頭上蹭了蹭,把眼睛蹭得睜開了。他說:幹活幹活。立柱卻說:磨子不當隊長了,支書也不管事了,你說這……守燈去取端坯板子,準備把歇坯房裡的半成品運去裝窯。

  窯場原本有七八孔窯的,但都破爛得不再使用,只有這孔馬蹄式窯爐。擺子已經在那裡裝窯。守燈把碗坯搬到窯爐門口了,套在匣缽內,再遞給窯爐中的擺子,擺子在窯床最後底部定好中位,留出十五公分的中巷,架好老線,向兩端沿背牆依次排缽,以此退到窯床火台邊。又由中巷向窯爐門口,每一層正中栽好一根藥季子。直裝到窯拱圈高,兩廂漸成圓形而遞落下來。擺子就給守燈說:泥和好了沒?守燈也就朝場子東頭一看,善人卻不見了。

  善人先是搬運了半天的碗盆缸甕的坯子,搬運完了,擺子又安排著他去場邊和泥。立柱和守燈沒說上話,肚子憋憋的,就過來又要和善人說村裡事,看到善人把那一堆泥和過來和過去,嘴裡還嘰嘰咕咕不停,就說:到這兒歇歇,狗日的守燈都偷懶哩,你還這老實!封火台的泥麼,用得著和得恁細法?善人也就停了和泥,兩人蹴到晾坯的窯洞裡涼著。善人說:做啥就得把啥做好麼。立柱說:泥裡該不會有你的道吧?善人說:咋能沒道?道不是一下子得的,是一點一點醒過來的。我剛才和泥時自問自答,自問:我為什麼做活的?自答:為過日子。再問:為什麼過日子?再答:為養活人。又問:養活人為什麼?又答:為行道。我仔細一想,道全沒行,人卻當錯了。道是天道,人人都有,並沒有離開人,人也有本,常心思自己的本,便能得著。這就像一顆豆子,有了秧,必須向上度漿,把豆粒度成才算。立柱說:唉,就不敢問你個話頭,一問你就說你那一套了。善人說:得道就是往外傳麼,要是傳不出去,擔天下的大罪哩。立柱說:哎,我問你,知不知道榔頭隊的事?善人說:咋能不知道!立柱說:那你咋看這事呀?善人說:志、意、心、身嘛。立柱說:這我不懂。善人說:人常說奈何橋上三條路,一條是金,一條是銀,一條就是黃泉路。用志做人就是金,用意做人就是銀,以身心用事,就是走上了黃泉路。志界人就像春天,專講生髮,意界人就像夏天,專講包容涵養,使萬物滋生繁茂,心界人就像秋天,只講自私,多自結果不顧別人,所以弄得七零八落,身界人就像冬天,只講破壞,橫取豪奪。我常說的,志、意兩界是建設世界的,心身兩界是破壞世界的。種子有大成,種在地裡也能出,長得也很旺,可是一到秋裡,便成了莠籽,莠籽到了收成的時候先落地,來年必定荒地。世人使心的便是不成的種籽。立柱說:善人,照你這話,現在人都是莠籽啦?聯指都是莠籽?霸槽是莠籽?善人說:是不是莠籽,就看是用志、意、心、身哪個字成的道。立柱說:你說他霸槽不能成事?善人說:他現在不是在成事嗎?立柱說:那榔頭隊就得加入?善人說:那是你的事。立柱說:十年前我就看出那狗日的不是平地臥的,那一年天布他大和牛鈴他大為蓋房的風水鬧得拿钁動鍁的,要出人命呀,別人都去勸,霸槽在拾糞,他不去勸,突然把糞筐往地上一丟,說了句:我非當個特別人不可!那時大家都瞅著他,也不知他說哪裡話。現在想起來,他狗日的是瞧不起村裡人麼。你知道不,他和杏開相好,杏開為了他連她大都氣病了,他以前恨不得把杏開當神敬著,可公路上一串聯開了,他就連杏開也不管了,我親眼看見杏開求他去給她大低頭回話,他卻說:今後我不能再為你們過家了!瞧現在,他果然鬧起事,風頭壓過了磨子,也壓過了支書,狗日的有志氣啊!善人說:是志氣還是心氣?立柱說:心氣?善人還要說話,守燈就喊善人泥和好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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