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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秋部

  榔頭隊審查瓷貨帳目,發現了從出窯的次數和賣出的貨數嚴重不符的問題,因為每次出窯的瓷貨數量大致相同,但前年秋裡燒了三次窯,賣出的貨數隻大致抵兩窯的貨數,那些瓷貨都到哪兒去了,賣出的錢又在哪兒?榔頭隊就把支書叫去,支書說前年秋裡他犯了胃病,一段時間住在農機站兒子那兒看醫生,後來又參加了縣三級幹部會議,村裡的大小事都是滿盆管的,包括窯場的賬。他說:我真的不清楚。支書不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他雖然出外看病或開會,賬本由滿盆臨時掌管,但像他那樣精明細緻的人怎麼能過後不對賬呢?支書能把責任推給死口無證的滿盆,這讓杏開非常地氣憤,她回憶著前年秋天,支書是不在村裡,她大管著事,有一天晚上,她大一個人在屋裡喝酒,見雞踢雞,見狗打狗,她還埋怨著她大喝高了,她大才說下午下河灣來人拉走了整整三架子車的盤子和碗,還拉走了兩架子車的三號四號缸甕。她問一次買這麼多瓷貨呀,她大說是張書記要給他娘過八十大壽哩。她那時才知道公社張書記原來還是下河灣人。她說,賣貨的還嫌賣的貨多嗎,你臉恁難看的?她大才說下河灣拉走的這批瓷貨根本就沒付款,是支書從洛鎮捎話回來讓白給的。杏開提供了這些情況,如果屬實,缺少的瓷貨數仍是對不上帳,但五架子車的瓷貨也不是個小數字。榔頭隊就又叫支書,對證有沒有給下河灣瓷貨的事,支書悶著頭想了半天,突然拍著腦門說:哎呀,瞧我這記性!是有這檔子事,那是張書記給我說的,他答應那年冬天公社給古爐村撥幾百元修咱引渠的攔水壩的。霸槽說:給撥了?支書說:到冬天沒有撥。霸槽說:為啥沒撥?支書說:這我就不知道了。霸槽說:你不知道?你這是編著謊兒騙我麼!支書說:我沒編,他沒給撥麼。霸槽說:他沒撥,你為啥不追究?!支書就開始罵張德章,罵張德章是走資派,以權謀私,坑害了古爐村,也讓他坐蘿蔔。霸槽就把一張桌子放在了院子的柴草棚裡,讓支書去把這些材料寫下來,扭頭給禿子金說:你去通知他家裡人,如果中午飯時材料還沒寫好,就送飯來。

  柴草棚門口坐著迷糊,迷糊說:支書,你要屙呀尿呀,吭一聲,我帶你去。柴草棚裡有稻草,他抱出一捆,用水嘖了,要編草鞋。鞋耙子在家裡,迷糊並沒帶來,他手指頭粗,腳指頭粗,就將腳指頭當了耙子齒,於是,蹬直了腿,拴上繩子搓起稻草。很快,半個鞋樣子就顯形了。

  往常的支書,在村巷裡閑轉的時候,背著手,眼睛眯著,腳撲遝撲遝響,好像什麼人也沒看見,什麼事也不關心,但操碎步急急火火的滿盆怕他,村裡人怕他。他在家裡更是什麼也不做,油鍋煎了,老婆急,他不急,遲早不是窩倦在椅子上,就是側身臥在被磊上,垂眉耷眼的。現在,他想著該怎麼寫,眼睛又閉上了,想窩倦一會兒,而條凳上窩倦不成,就半臥在那堆稻草堆裡。

  榔頭隊的人出出進進,已經在傳著支書曾經白送給了下河灣五架子車瓷貨,驚得一愣一愣的,又得知支書在柴草棚裡寫材料,有人就要進去看,迷糊不讓進,隔著柴門縫往裡一瞧,支書是半臥在稻草堆上,迷糊就火了,進去說:你睡呢?!支書說:我不在家裡炕上睡,我在這兒睡?!支書眼一睜大,眼裡的光像錐子,迷糊還是害怕的。支書坐起來寫材料了,他就在柴草棚裡看,看見牆角放著一把鐮刀,把鐮刀扔出去了,又翻稻草,支書說:這是關押我?迷糊說:關押不關押我不知道,霸槽讓我坐在棚門口,我就坐在棚門口。支書說:你翻啥哩,翻得烏氣狼煙的我咋寫?迷糊說:我看有沒有上吊的繩。支書把筆往桌上一拍,說:想讓我死呀?我死不了!迷糊說:你給我凶啥?兩人就在柴草棚裡吵起來。

  這邊一吵,有人就去報告霸槽,霸槽和水皮把支書送五架子車瓷貨的事已經寫在紙上,正往大字報欄上貼,一聽說支書和迷糊吵,一夥人就趕回來,院子裡立馬集合了榔頭隊的人。霸槽趕回來的路上,已經派人把守燈喊來,也把婆喊來,等著守燈和婆都到了院裡,霸槽對支書說:材料都寫了?支書說:迷糊吵得我寫不成。迷糊見人多就來了勢,說支書在稻草堆上睡哩,他讓支書起來寫材料,支書就和他吵了起來。還說:支書他說榔頭隊關押他哩,他……禿子金說:啥支書長支書短的,他娘生下他就是支書啦?!迷糊說:噢噢他朱大櫃,朱大櫃說榔頭隊關押他哩,他要死呀,在棚裡尋刀哩尋繩尋農藥哩。支書說:你……!氣得不說了。霸槽說:沒寫就不寫了,你用嘴說,你把瓷貨的事當眾人面再說一遍。支書看見院子裡已經來了守燈和婆,就說:開批鬥會呀?霸槽說:只要你能說清楚!支書就把他讓滿盆送下河灣五架子車瓷貨的事說了一遍,最後說:裡這些。霸槽說:就這些?恐怕也不止這些吧?!迷糊說:不止這些!霸槽說:不止這些那咋辦?迷糊從臺階上站起來,拍著屁股上的塵土,塵土飛揚,走到支書面前揚手就是一掌。支書說:霸槽,有問題我該說清楚的說清楚,他迷糊打我?迷糊說:我還沒給你無產階級專政哩!霸槽說:迷糊你坐下,讓他說。迷糊坐下了。支書就說:瓷貨對不上帳,昨晚我想了一夜,是哪兒出了問題呢,就想起了給下河灣的那五架子車瓷貨的事。剛才寫材料著,我還想起來了,就是縣上開三幹會議,一些村都給會上送東西,西山堡送了幾架子車南瓜和茄子,鞏家灘送了五百斤土豆,劉家坪有油坊,送了六十斤香油,下河灣送了三百頂新編的草帽,我想咱古爐村送啥呀,你不送不行麼,送糧送菜我還捨不得,我不能從大家口裡去摳食呀,就送了全會用的盤子和碗。霸槽說:你送瓷貨才連任了支書吧?霸槽這麼一說,院子裡的人就沉不住氣了,支書平日是個老虎,批評過這個也訓斥過那個,只說他是支書哩,代表了党,要給村人謀利益哩,沒想咱都窮得叮咣響,他卻把瓷貨那麼大方地送別人,給別人送了黑食才連任了支書呀!所以,迷糊一喊:打倒貪污犯朱大櫃!也都跟著喊:打倒!打倒!

  口號喊了一陣,驚動了全村,那些不是榔頭隊的人也有跑來的,霸槽在大家喊口號時,他沒有說一句話,把水皮和禿子金叫到了上房裡,過了一會兒出來,口號聲不喊了,他說:村幹部長期以來明的暗的貪污,榔頭隊才封存了現有的瓷貨,才封了窯,若不對瓷貨封窯,你燒多少貨讓他們貪污多少貨,有朝一日古爐村就被他們挖空了。古爐村是共產黨領導下的古爐村,是社會主義古爐村,誰,不管是誰,吃了社員的,我們就要讓他吐出來,不但把吃的吐出來,還要讓他把苦膽水都吐出來!因此,根據古爐村革命群眾的意見,榔頭隊決定收回賣出去的公房,已經掏出的買房錢也不退回,以抵貪污了的瓷貨錢。至於朱大櫃還貪污挪用了多少村裡的財物,他還得繼續交待清楚。從今日起,那就在柴草棚裡繼續交待吧,幾時交待清了再回去,大家同意不同意?院子裡的人齊聲吼:就這樣辦!就這樣辦!霸槽向支書:你聽清了吧?支書說:聽清了。自個又進了柴草棚。

  到了飯時,院子裡的人散了,迷糊又坐在了棚門口,對禿子金說:我一個人看不住,他上吊呀喝藥呀咋辦?你也來看。禿子金說:要上吊你就給他個繩,要喝藥你就給他個瓶,寧願世上多一個墳,也不要古爐村多一個要貪污的人!你看著,我吃完飯了來換你。迷糊說:那就不用換,你來了給我盛一罐你家的飯。禿子金往出走,迷糊再說:多放些鹽呀,我口重!

  院子裡只剩下了迷糊,他又打他的草鞋,蹬直的左腿蹬困了,指頭被繩子磨得疼,又換了右腿蹬直,在右腳指頭上拴了繩子編,編出了兩雙鞋。往棚裡一看,支書又臥在稻草堆上了,他說:哼,不寫就不寫吧,那你就住在這!支書說:迷糊,給我拿些六六六粉來。迷糊說:真喝藥呀?支書說:有虼蚤!

  柴草棚裡確實有虼蚤哩,支書先不覺得,在稻草堆上半臥了一會兒,腿上發癢,一提褲管,小腿上趴著三個虼蚤,拿手拍沒拍住,三個虼蚤在地上蹦,蹦又蹦不遠,竟然像比賽一樣蹦得高。迷糊說:到哪兒給你弄六六六粉,虼蚤能把你吃了?!話還未說完,也覺得襠裡癢,就站起來解了褲帶在襠裡抓,果然蹦出一隻虼蚤來。大門口有了哭聲,迷糊抖了抖褲子,才系褲帶,支書的老婆提了一個瓦罐,瓦罐上扣著一隻碗,別著一雙筷子,來給支書送飯了。支書就沖著老婆說:哭啥哩?我又不是死了,你哭?!老婆就不哭了,把飯罐打開,飯罐裡是米湯裡煮了餃子,盛了一碗給支書吃。支書就端了碗,餃子裡包著蘿蔔絲兒,他不是一口吃一個,而是把餃子咬一半,等那一半嚼著咽下了,再咬另一半。迷糊看了一眼,舌頭舔了一下嘴唇,打他的草鞋。打著草鞋又扭頭看那飯罐,飯罐裡還有餃子,支書的老婆就把飯罐用頭上帕帕蓋_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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