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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這些榔頭隨後統一用紅漆刷過,統一放在了霸槽家,一旦開會或有革命造反行動,人手一個,陣式威風。霸槽也設想過拿榔頭的人都統一服裝,但這不現實,沒有實施。他說,總會有一天,咱們要都戴黃軍帽,腰裡紮條帶,腳上是膠皮鞋!而能做到的是剃頭。以霸槽的意思,他想讓大夥都理成他那樣的寸頭,但他的髮型是在洛鎮理的,古爐村沒有理髮的推子,一直用刀片子剃,他曾親手給水皮剪出一個寸頭來,剪成了一邊高一邊低,乾脆就拿刀片剃光頭。沒想到剃了光頭還真好看,於是,所有人都剃光頭了。光頭和榔頭如同黑饃包酸菜一樣是最搭配了,霸槽為他的這種設計得意不已。

  紅色榔頭戰鬥隊,村人只叫著榔頭隊。榔頭隊已經是革命造反組織了,就有花名冊,除了最早的那些人外,後邊越來越多的人也來,那就得申請加入,每加入一個,都要學會唱歌,把名字在紙上寫了,貼在大字報欄上。再後,榔頭隊每天都有活動,哨音一響,人就集中在山門下,列隊跑步,從山門下唱著歌喊著口號到村西石磨那兒,又從村西石磨那兒唱著歌喊著口號到村東大碾盤那兒,然後再返回山門下學習毛主席語錄和念傳單,或者聽霸槽講話。

  古爐村先前的基幹民兵訓練,天布只是帶隊在打麥場上跑幾圈,然後練射擊,學俄語,絕對沒有現在的榔頭隊威風。天布在砸了照壁上的磚雕後就感冒了,熱感冒,窩在家裡不出來。灶火來找他,一進院子給天布媳婦說:狗日的還是把照壁砸啦?!人呢?天布媳婦說:感冒了睡哩。天布聽見,在炕上正流清涕,也不擦,等著灶火進來,清涕吊得老長。灶火說:你家照壁都搪了也來砸?天布說:我病啦。灶火說:你病了?磨子甩手啥事不管,你也病了,那好那好,咱都讓人家往頭上拉屎拉尿吧!灶火一走,天布氣得擦了清涕,在院子裡轉圈圈。榔頭隊又在跑步通過村巷,經過他家院外了,霸槽沒有吹哨子,也沒有像他天布民兵訓練時喊一二一,卻在大聲說:精神飽滿的喊口號啊!我先喊四個字,你們喊後邊兩個字,喊過了再重複喊,保持節奏!於是,霸槽就喊:造反有理!跑步的榔頭隊就喊:有理有理!霸槽再喊:革命沒罪!跑步的榔頭隊再喊:沒罪沒罪!天布趴在院牆的一個窟窿裡往外看,看著榔頭隊誇誇地跑過去了,喊聲還在巷道裡迴響。天布的媳婦燒好了姜湯,三聲兩聲叫著天布去喝,天布還趴在窟窿那兒不動彈。天布的媳婦說:我叫你哩你聽不見?天布拿起院牆根的雞食盆子就砸過來,砸得媳婦跌坐在了廚房門口,他還罵道:叫你媽的×哩你叫!硬撅撅地回屋又坐在了炕上。

  榔頭隊每天在村巷裡跑步一次,吸引著更多的人去加入,好像不加入就落後,就不革命,自己有了錯似的。狗尿苔每每在榔頭隊跑步的時候,正吃飯就把碗放下了,正喂豬也不喂豬了,要往外跑,但婆總是關了院門不讓出去。那天三嬸來借做包穀面漏魚兒的漏勺,外邊響起跑步聲和口號聲,三人就屏住氣讓響聲過去,三嬸說:跟後加入啦。婆說:跟後加入啦?三嬸說:得稱也加入啦。婆說:得稱瘦得一年四季蜷著腰,他咋跑呀?三嬸說:圖喝醉酒麼。婆說:喝醉酒?三嬸說:你聽,你聽,喊著沒醉沒醉,酒喝醉了才說他沒醉哩!狗尿苔說:那是革命沒罪!三嬸說:狗尿苔平日是霸槽的尾巴,跑步卻這乖的在屋裡?婆說:人家是榔頭隊,他去跑啥哩?去,到地窖裡拿些土豆。狗尿苔沒有去地窖拿土豆,卻務弄起家裡的榔頭,而同時聽見了又有人從巷道走過,似乎是在那棵核桃樹的前邊,和人高聲說話。問:瓷片子刮榔頭把哩?答:嗯。問:參加啦?答:沒染紅咋是參加啦?!問:哪幾時染紅呀?答:我拆了炕,把炕土施到白留地了再染,一染了就幹不成農活了。

  說這話的人家,斜對門就是磨子家的院子,磨子在哐哐地打胡基。他打胡基是要重壘廚房裡的灶台。灶台已經十幾年了,灶土就是壯土,可以當肥料。抓下來的灶台土堆在院角,他媳婦用榔頭往碎著搕打,滿院子都是一股子嗆味,雞跑出去了,狗跑出去了,磨子就打了個噴嚏,給媳婦喊:不要搕打啦!媳婦的口鼻上捂著一條手帕,說:嫌嗆呀!你也捂個手帕。磨子說:把榔頭拿過來!你聽見了沒有?!媳婦把榔頭拿過來,磨子卻提了石礎子把榔頭砸斷了,隔牆扔到了巷道裡去。

  水皮提著紅漆桶挨家挨戶問榔頭染呀不染,正經過磨子家院牆外,也就在麻子黑投過毒的那個窗子往裡一看,裡邊並沒有人,院牆裡扔出來的榔頭差點打著了他,就故意在叫:這是誰家的榔頭?

  磨子在院子裡說:我的!

  水皮站在了院門口,說:你這是啥意思?

  磨子說:啥意思,我砸我的榔頭不能砸呀?他光著膀子,解開褲帶,手在襠裡抓癢,再說:我還撓氈哩,誰不讓撓著想咬蛋啊?!

  水皮說不出話來,兩片薄嘴唇沒了血氣,寡白寡白地顫。磨子砰地把院門關了。

  水皮把古爐村多少人家有榔頭,多少人家的榔頭染了紅,多少人家的榔頭準備染,當然也把磨子家的事給霸槽說了,霸槽卻嘿嘿地笑了,說:水皮,要允許他發脾氣麼!反正他不當隊長了,這革命就有效果了。天布家的情況怎樣?水皮說:聽說病了。霸槽說:他不是蠻壯實麼,咋也能病?水皮說:有一情況咱得注意哩,窯場上那夥人沒一個來加入的,也沒聽到誰準備加入呀,我碰上擺子,問他人呀不,他裝聾賣啞,故意把人念成日,說日誰呀?我說入榔頭隊不?他說哦忙得很,要燒夏裡的最後一窯哩。霸槽說:還燒窯哩?燒出的瓷貨讓走資派貪污呀?明日咱到窯上去。

  但是,第二天,霸槽並沒有去窯場,是去了洛鎮,帶回來了幾大箱毛主席語錄書,下午就在山門下召開了一次大會。會前水皮問要不要挨家挨戶喊人參加,霸槽說不用,只要在村裡散佈著要開會就是。會開了,參加的人幾乎超過了全村的多半數,霸槽對水皮說:怎麼樣,我就試一試我的威信!會上並沒有具體內容,只是領著大家呼喊口號,一會是打倒劉少奇鄧小平,一會是打倒張麻子曹跛子。張麻子就是張德章,而曹跛子是縣委書記曹一偉,從來沒來過古爐村。霸槽說曹一偉是個跛子,要打倒曹跛子,大家就喊打倒曹跛子。但是,以前開會只是喊著打倒劉少奇鄧小平,劉少奇鄧小平在北京離得太遠了,喊口號就順嘴喊,喊過了像刮過的風,而現在從北京到省上到縣上到鎮上的領導都要打倒,古爐村人就嚇了一跳。全要打倒呀,全都是走資派呀?!可這是霸槽帶頭喊的,霸槽是榔頭隊的頭兒,榔頭隊又是縣聯指的,有來頭的霸槽應該是革命的正確的,大家也就跟著喊打倒打倒。還要打倒到誰呢,下來會不會輪到支書,輪到隊長,輪到生產隊的會計出納小組長呢?大家都看著霸槽,霸槽似乎是法令,是政策。當大家都這麼看著霸槽,霸槽卻沒有說話,臉定得平平的。啊霸槽在拿譜了?支書就是這樣拿過譜,要掏出煙鍋裝煙,要咳嗽,要環視會場,要突然提高著聲調說話。霸槽完全和支書不一樣麼,他還是沒說話,臉定得平平的,給大家發放起毛主席語錄書和毛主席像章了。

  從人群的前排起,大家挨個過來接受霸槽的發放,第一個人走過來,水皮說:毛主席的紅寶書和像章是要請的,先鞠躬,雙手去接,接了再鞠躬。後邊的人也都學樣先鞠躬,雙手接了,再鞠躬退開。狗尿苔和牛鈴是站在會場後邊的,所以遲遲沒有輪到,擔心著毛主席的語錄書和像章少了,發不到手,就往前插隊,卻被水皮撥到了一邊。

  水皮說:你兩個也請呀,又不識字!

  狗尿苔說:他們有幾個識字的,他們都請了。

  霸槽說:來吧來吧,給你們一人一份。

  狗尿苔接過了毛主席語錄書和像章,像章立即別在了胸前,把毛主席語錄書貼在了臉上,臉像貼著了玻璃片子。他說:霸槽哥!

  霸槽說:想說啥呀?

  狗尿苔說:你像毛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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