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九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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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的聲音並不大,但人人聽著如同天上滾了雷,巷道裡嗡嗡作響,院子裡孩子們哇地歡呼了,有喊大的,有呼爺的,似乎所有人都支棱著耳朵,一直在等待著鐘響,然後都拿著盆盆從家裡出來。在下午,差不多的人已經知道死了牛,而且正在殺著,都跑去看,後來是磨子他們說要切肉清洗下水,讓大家全回去,等著晚上分肉。現在人們站在巷道裡是那樣地興奮,一邊手敲著盆盆,一邊又議論著這頭牛能殺出多少肉,按頭分又能分多少。狗尿苔小跑著回家,一進院就喊:婆,婆,分牛肉啦!婆好像並沒有在屋,屋裡煨了濕柴草在熏蚊子,煙嗆得一連打了幾個噴嚏,當他從櫃蓋上取了那個瓦盆,又嫌瓦盆小,換了個大的盆子,才看見婆就坐在小房屋的炕沿上。狗尿苔說:婆,要分牛肉啦!婆還是沒做聲。狗尿苔走近去,婆在流眼淚。他說:分牛肉啦,婆!婆說:看把你高興的,你婆死了你也這高興?!狗尿苔瓷在那裡了。婆一定是知道牛死了,也知道要分牛肉了,但他不明白婆怎麼說這話。婆說過了,看著狗尿苔,卻把狗尿苔摟在懷裡,說:也好,有牛肉吃也好,你去分牛肉吧,分回來了婆給你燉著吃。狗尿苔說:牛鈴說用蘿蔔絲炒著吃,咱給他一個蘿蔔?婆說:好,好。 狗尿苔拿著瓦盆到了老公房,院子裡站滿了人,那盞汽燈被一群飛蟲在外邊圍成一個黑圈,磨子點著各戶主的名字,點著一個了,看天布在切肉,切出來的肉放在秤盤上由長寬稱。一個人是三兩肉,那肉就切得多了少了,秤高了低了,天布再切些牛肝牛心牛肚添上去或減下來。本來家人口多,切了一塊牛肉,又搭了一堆牛百葉,本來說:咋給我這麼多牛百葉?天布說:正肉和下水搭配著。本來說:半香咋沒搭下水?半香立即說:你眼睛呢,我搭了個骨頭你看見沒?天布說:胡咬啥呀!本來說:我胡咬?不公平還不能說啦?天布就燥了,啪地放下刀,說:你公平你來分,你來!眾人說:天布分,天布分。天布說:大家都拿眼看著的,我有啥不公平?!牛路就把本來推走了。院子裡又熱鬧開了,有人說一人三兩肉這咋做呀,做好了塞牙縫!有人就說:你牙不好,你不要吃了。那人說:一個牛才殺了這點肉,是那個大黑犍牛就好了。磨子聽到,說:你放屁哩,你盼生產隊的牛都死了,你犁地呀!眾人說:打嘴打嘴!那人就自己打自己嘴,大家就又笑了。馬勺也來了,他走路一跛一跛的,立即幾個人都在說:馬勺,聽說被蜂蜇了?馬勺看見了牛路,就罵:牛路你得給我賠!牛路說:賠毬呀?!旁邊人就起哄,說:這得問問馬勺的老婆願意不願意?回春,回春!馬勺的老婆叫回春,大家喊回春,來回說:回春沒來。禿子金說:回春沒來,你說讓牛路代替馬勺行不行?老順拉了一把來回,說:聽這瞎(骨泉)胡說哩,甭招理他。但分給老順的肉時長寬把秤壓低了,老順說:這是咋啦,秤桿子上了年紀,往下滴溜呀?大家又笑,說:秤桿子學你哩。老順只在對天布說:再加些,加上舌頭。長寬說:不能加舌頭,你家的狗叼了牛鞭,一個牛鞭要多重的,你還不知足!老順還要說什麼,後邊人把老順撥開,但來回卻撲過來說:長寬,狗吃了那是我們吃了?長寬說:你說那狗是不是你家狗?來回說:我們家還有老鼠哩,老鼠吃了地裡的莊稼,你也少給我們分糧?你算個幹啥的,讓你掌個秤,你就拿捉人了?!長寬說:我不算個啥,你算個啥,不就是從河裡爬出來的麼!來回就又往前撲,說:你揭我的短?!要抓長寬臉,長寬一閃身,秤桿子撞著了汽燈,汽燈搖晃著,頓時四面牆上人影亂動。有人喊:來回有羊癲瘋,羊癲瘋要犯呀!磨子吼了一聲:嚷啥哩?!人群當下靜了,磨子將牛舌頭用刀切成三截,一截放在秤盤上,說:好啦,拿走吧,拿走吧。 輪到牛鈴,牛鈴是分到了一個牛鼻子,牛鈴說:這不是肉麼。天布說:這不是肉是啥?磨子說:娃一個人,多給些。天布把牛舌頭取過來又切了三分之一,也不過秤,放在了牛鈴的盆子裡,磨子高聲說:咱明事明幹,誰只要是孤寡老人,是孤兒,咱都多照顧一點。狗尿苔就擠上來說:這好!他的話好像誰也沒聽懂,筐子裡的正肉已經不多了,天布撥拉過來撥拉過去,最後抓起來的是些牛百葉。狗尿苔說:就這些?!他身後站著水皮,水皮說:後邊沒分的還都是貧下中農哩。天布說:牛百葉好吃哩。狗尿苔說:我要吃那一塊肉。排在水皮後邊的是守燈,守燈說:給狗尿苔切塊好肉,我要牛百葉。磨子說:你先不要分。守燈說:我不是社員?磨子說:讓你最後了再說,你還強嘴呀?狗尿苔看了看守燈,他也不再說什麼,天布就把牛百葉放在了秤盤上。稱過了,狗尿苔不走。長寬說:你咋還不走?狗尿苔說:我婆是孤寡老人。長寬瞅磨子,磨子沒吭氣。狗尿苔說:我也是孤兒。磨子還是沒哼氣。水皮說:你想讓照顧呀,你家明明是婆孫兩個,咋能分開說。狗尿苔說:我婆沒兒沒女,我沒媽沒大。水皮說:照顧四類分子呀?把狗尿苔撥到了旁邊。 狗尿苔那個氣呀,抿著嘴咬牙子。他突然想到了霸槽,霸槽再不是人,霸槽還能護他,如果霸槽還在,水皮也不至於這麼囂張,囂張了也不至於沒有一個人不給他幫腔!狗尿苔這麼作想,竟脫口一句:霸槽讓我代他領他那一份肉。還加了一句:霸槽是貧農! 天布立即說:你說啥?牛才死了,霸槽啥時給你說的代領牛肉? 狗尿苔臉一下子燒了,說:他走時說村裡分什麼東西了,讓我代他領的。 天布說:他走時你知道?他到哪兒去了? 狗屁苔越解釋越不清了,支支吾吾起來,說:這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要知道我天打雷轟。 磨子說:他把古爐村禍害成啥樣了,他還想分肉呢,分屎去!下一個,下一個! 狗尿苔不敢再說話了,端著牛百葉盆子站在了一邊,但他沒有走。他看著一個人一個人都分過牛肉了,牛圈棚裡那些牛都沒有睡,也看著分牛肉的人群,那張牛皮,攤開很大,就釘在了牆上,而被煮過的牛頭成了一個骷髏,就在燈下的桌子上放著。終於分完了,院子裡還剩下守燈和牛鈴,磨子在拍打著放肉的筐子,捏著幾粒碎骨屑吃了。守燈說:肉沒了。磨子說:沒了。守燈說:那就沒有我的肉啦?磨子說:那些骨頭我特意留給你的,骨頭砸了,骨髓多得很,可以熬一鍋油蘿蔔。就對牛鈴說:你咋還不走,牛鈴說:我等狗尿苔,去他家拿蘿蔔。磨子就對狗尿苔說:你這碎髁,我本來要長寬給你再切一點牛舌頭的,你說那些話幹啥呀?狗尿苔說:你說過要照顧的。磨子說:好,好。把骷髏頭提起來放到了狗尿苔的盆裡,說:上邊沒肉了,看著心裡就算吃了肉了。 這是個不眠之夜,古爐村被香氣浸泡著,被歡聲笑語浸泡著,所有的人家都在生火炒肉,所有的狗、貓、雞都沒有進圈進窩,趴在廚房門口,而孩子們則在巷道裡騎著竹棍兒或掃帚跑馬,盡情地蹦呀鬧呀,要把肚子騰得空空的,準備著一頓吃喝。狗尿苔端了盆回家,他給婆訴說著沒有分到正經牛肉,婆沒有說話,只將骷髏牛頭取出來放在了櫃蓋上,然後在燈下默默看著。狗尿苔也就記起磨子的話,想像了煮熟了的牛頭上的肉,比如那臉、鼻子、耳朵和舌頭,嘴裡也真是汪出了涎水。婆卻說:肉都分完啦?狗尿苔說:分完啦。婆又說:骨頭呢?狗尿苔說:也分了。婆說:牛皮釘在牆上啦?狗尿苔說:在老公房的牆上。婆說:哦,只剩下這個頭骨了。狗尿苔說:就這個頭骨。婆說:好,這是好事,你去院牆角挖個坑,咱把牛頭骨埋了。狗尿苔就去院牆角挖坑,可不明白婆為什麼要把牛頭骨埋在自家的院子裡,又怎麼說這是好事呢?坑挖好了,婆把牛頭骨放進去。狗尿苔說:婆,他們欺負咱,給咱個骷髏頭就是讓咱埋嗎?婆說:這牛就和咱在一起了麼。 埋完了骷髏牛頭,婆開始切牛百葉,婆的刀功很好,平時從不用礤子礤土豆絲,而是刀切,切出來的土豆絲又細又長。牛百葉切完了,放在盆子裡,狗尿苔看見了屋樑上有老鼠在往下看,老鼠的眼睛在黑暗中發著綠光。他並不去吆趕,把盆子就放在屋樑下的地上,假裝著什麼也不知道,一隻老鼠順著掛在屋樑下的籠子的繩兒往下溜,而另一隻老鼠則從屋樑上直接往下跳,它的目標就是掉到盆子裡,但就在老鼠快要掉到盆子裡了,狗尿苔用腳把盆子一挪,老鼠叭地掉在地上。婆在案上又切蘿蔔絲兒,說:你幹啥哩你?狗尿苔並沒有去打老鼠,摔昏的老鼠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出了廚房門。狗尿苔說:婆,咱一頓吃了呢還是分幾頓吃呀?婆說:你說呢?狗尿苔說:咱一頓吃美!婆說:好,吃傷你!鍋裡倒了一攤油,油燒焦了放進牛百葉,嗞啦一聲,霧氣騰上來,攪動著牛百葉,再添了些水,加入了三個蘿蔔切成的絲兒,然後放鹽,放辣子,放茴香。婆說:有大葵就好了。狗尿苔說:要花椒不?我去長寬家要幾顆花椒籽。婆說:三更半夜的到人家要花椒?狗尿苔說:那有啥呀,放進花椒好吃麼。婆說:那你快去,把咱的蘿蔔給他家拿兩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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