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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牛死的時候,狗尿苔並不知道。下午死了牛,當下磨子讓長寬去殺牛,長寬曉得這頭牛有牛黃,剖開肚子後小心翼翼把牛黃取了,好多人都來看牛黃是什麼樣兒,老牛就是有了這牛黃才死的。長寬說:牛可憐,辛苦了一輩子,它死呀還給人留一筆錢的。禿子金說:牛黃是牛的肝病,那面魚兒會不會給開石也攢些錢?大家拿眼睛看面魚兒,面魚兒正扛了自家的梯子,又拿著錘子和木橛,準備著牛皮剝下來了就釘到牆上,聽了禿子金話,沒有做聲,彎腰系腳上草鞋,他的草鞋已爛得沒了後跟,用草繩把草鞋又纏在腳面上。長寬雙手是血,抹了一下禿子金的嘴,低聲說:哪壺不開你提哪壺!面魚兒卻說:我這肝上能生牛黃也就好了。說得大家一時倒沒了話。

  牛皮開始剝起來,大家發現就在牛左側肋條那兒凝了一大片黑血,就疑惑了:這是被毆打的,誰這麼打了牛,可能是被打後才致死的。磨子也過來看了,立即喊迷糊:這牛是咋死的?迷糊說:早上我喂了一遍料,它就臥在地上不起來,吃過中午飯,我給圈裡墊土,它還臥著,我說起來起來,一看,它死了。磨子說:這麼大片的淤血是咋回事?迷糊說:這我不知道。磨子說:你喂牛哩你不知道?你打沒打它?迷糊說:它老臥著不起來吃料,我用棍子吆著它起來麼。磨子說:你用棍子吆它哩,你就這樣把它吆死了,你咋不死麼,你讓牛死?!迷糊說:你咒我死?論輩分,你該叫我叔哩,你咒我死?磨子也火了:你是個毬!你滾吧,現在就滾,永遠不要到牛圈棚來!迷糊說:你讓我滾?我是支書指派的!讓我滾?!磨子沖進牛圈棚旁邊的那間土屋,將屋裡迷糊的一床破被子扔了出去,還扔了他拿來的鞋耙子,鞋耙子在院門外的石頭上跳了跳,三個齒兒就斷了。迷糊撲上來和磨子打,依然使用他抓卵子的辦法,但一低頭剛撲過來,磨子一腳就把他踢遠了。

  磨子是隊長,竟然打了迷糊,在場的人就都呆了。他們把迷糊拉開,迷糊還要往前撲著,禿子金說:你能打磨子呀,把被子和鞋耙子拿上回去,回去!就陪著迷糊回,迷糊抱了被子和鞋耙子往回走,說:我是打了牛,它是該死呀,憑我打幾棍就能打死?他磨子腳那麼重地踢我,我咋沒死?禿子金說:反正是病牛,又幹不了活,死了就有肉吃啦。迷糊說:就是麼,誰不想吃牛肉,他磨子不想吃?卻不回去了,要禿子金陪他去找支書告狀,說磨子把他襠踢著了,踢得現在起不來,要斷子絕孫呀。禿子金說,你沒老婆,就是能起來,還不是斷子絕孫的。迷糊又罵禿子金,禿子金笑著說:要去你去。自己就退了。

  牛鈴一直是在殺牛的現場,他很積極,長寬剝牛皮,他過去幫忙拉牛腿,拉牛腿的人多,不讓他拉,他就拽著個牛尾巴。牛的左眼還睜著,像個銅鈴,右眼閉著,眼皮子已經爛了,眼下卻有一道發黃的印痕,他知道這是牛流過淚,伸手去按左眼,想讓眼皮能合下來,但合不上,牛眼就一直瞪著他,他扇了扇趴在那裡的蒼蠅,從長寬頭上取了那個小草帽蓋在了牛頭上。長寬說:幹啥呀?牛鈴說:牛看我哩。長寬說:去,拽著牛鞭!牛鈴這才知道牛鞭在牛肚子裡還有那麼長一截。牛鞭割下來了,禿子金拿著要掛在牛棚房的柱子上,幾個婦女已經背了大環鍋進來,準備起灶燒水,問禿子金:那是啥?禿子金說:好東西,男人身上也長著的東西。婦女說:男人身上也長著的東西,那女人就沒有?禿子金說:有時有,有時沒有。男人們就哈哈地笑。面魚兒說:禿子金你瞎說啥哩,把那東西掛在陰涼處,陰乾了將來做碾杆套繩。水皮說:做套繩可惜了,給支書留著泡酒。禿子金說:咦呀,水皮,你腦袋瓜這靈的!水皮說:靈人不頂重發,我還靈呀?沒想,一句話沒落點,老順家的狗一下子撲過來叨住了牛鞭。老順來的時候,他家的狗也跟了來,但誰也沒留神,等狗突然叼了牛鞭,反應過來,一片驚叫,狗已經跑出院門了。大家就攆出來,用棍要打,急得脫了鞋扔過去打,狗順著山門前的漫坡跑,誰也攆不上,只有牛鈴仍還在攆。

  牛鈴攆到了村西口,又下了土塄,他也攆不上了。雖然牛鞭讓狗吃了,而牛鈴沒有生氣,反覺得特別興奮,他就沒有返回牛圈棚,直接去河灘的水田來見狗尿苔。

  狗尿苔灌好了一畦的水,堵了進口,又扒開另一畦進口,牛鈴就從畦堰上跑過來,告訴了死了牛的事。狗尿苔說:死的哪頭牛?牛鈴說:有牛黃的那頭牛。狗尿苔噢了一下。牛鈴說:吃牛肉呀你不高興?狗尿苔說:高興麼。牛鈴說:早上起來,我嘴裡忽地流了一口涎水,沒想還有的有口福了。你吃過牛肉沒?狗尿苔說:沒有。牛鈴說:我也沒吃過,聽說牛肉好吃得很,有嚼頭,越嚼越多!遠處地頭的柳樹下,因為天熱,又有樹擋著,馬勺光溜溜仰躺在草簾子上。狗尿苔不讓牛鈴聲太高,免得馬勺聽著了。牛鈴說:分牛肉肯定人人有份,馬勺也能吃上。狗尿苔說:就是先不讓他知道!馬勺卻突然尖聲叫喊,爬起來在那裡跳。兩人跑過去,原來是蜂蜇了他那東西,已經紅腫得像個胡蘿蔔。狗尿苔說:呀,咋蜇得恁怪的!馬勺說:快擤些鼻涕!蜂蜇了抹鼻涕能止痛,他自個先擤了鼻涕抹了上去,狗尿苔和牛鈴也就擤鼻涕。狗尿苔說:你睡哩咋不趴下睡?馬勺說:底下有老婆哩我趴下睡?!狗尿苔說:人常說該死的毬朝上……將擤出的一把稠鼻涕抹上去,抹得大腿根都是。馬勺又罵:這哪兒來的蜂,日他媽的蜇我哩!

  狗尿苔在地上找,蜂蜇了人蜂就死了,果然找著了一隻死蜂。但蜂是黃顏色,身子短短的,很胖,這不是中山坡的槐樹林子裡的野蜂,狗尿苔說:這是牛路家養的蜂。馬勺也過來看了,就罵:牛路牛路我×你媽!古爐村很多人都患風濕病,而牛路媽的風濕是全身的關關節節都疼,疼得兩腿變形,手指沒一根是直的。牛路的舅家在下河灣,舅舅抱來了一箱蜜蜂,蜜蜂當然釀蜜,牛路媽也給狗尿苔吃過蜜,但牛路媽卻是每日都要捉三隻蜂用刺蜇身上的痛處。馬勺罵了牛路把蜂箱不關好,讓蜂蜇了他,狗尿苔就說:蜂是採花的,咋能尋著你那臭地方?馬勺氣得說:蜂是四類分子麼!穿上衣服要回家去,扔下一句:好好澆水著!

  狗尿苔和牛鈴一心惦記著殺牛的事,不知道牛殺好了沒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分牛肉,可稻田澆水不敢耽擱,直到了天麻碴碴黑了,將水灌進那最大的一畦稻田裡,就往牛圈棚那兒跑。牛圈棚的院門卻鎖了。狗尿苔說:不在這兒殺牛?牛鈴說:明明就在這裡殺牛麼,殺好了把肉拿到別處了?是不是人在院裡?狗尿苔說:人在裡邊院門是關著的,現在門鎖著呀!兩人就蔫下來。牛鈴說:不會不給社員分牛肉吧。兩人悵悵地走開,狗尿苔卻說:哎,我聞著有肉香哩,兩人就皺著鼻子聞,分明有肉香味,牛鈴就趴院牆,從廁所牆上趴到院牆上,看見就在支書已經買下的那三間屋裡亮著光,裡邊有幾個人正一個拿一個煮熟的肉塊子吃哩。牛鈴溜下來,說:他們偷吃哩,咱們翻牆進去,看他們敢不給咱吃?!狗尿苔說:我不敢翻。牛鈴說:那你不吃啦?狗尿苔說:想哩,可我出身不好。正商量著,院子裡有了腳步聲,兩人蹴在廁所不吱聲,就見院門拉了拉,拉出個縫兒,有手從縫兒伸出來開鎖子,門就打開了。一個人說:禿子金你狗日的能,還把門反鎖了!禿子金說:要是關著,別人一看不就知道有人嗎?說著嗝地一下。說話的是天布,天布說:別嗝地那麼大的聲,讓人知道你吃肉啦!禿子金說:一個牛頭有多少肉麼,要放開吃,那個牛腿都不夠哩。煮肉哩,還不能蹭幾口,誰鑽進肚裡看呀?最後走出來的是支書和長寬,支書手裡提著一塊肉,長寬又把什麼塞給了支書,支書說:這是啥?長寬說:你拿上。支書接了,對磨子說:我把我的一份先拿走啦,你去招呼社員們分肉。告訴大家,吃著牛肉要想著這頭牛,辛辛苦苦耕了一輩子地,死了還把肉給咱們吃。磨子說:嗯。支書又說:把屋裡收拾好,不要讓人看見在這裡生過火,影響不好。支書就走了,磨子也走了,長寬就大開了院門,又進去把汽燈拿出來掛在牛棚房柱子上。天布就大聲問秤錘呢,秤錘在哪兒?

  狗尿苔和牛鈴從廁所裡出來,悄悄跑到巷子,狗尿苔說:我還以為咱吃不上牛肉哩!牛鈴說:我只說村幹部為人民服務哩,原來狗日的也偷吃!狗尿苔說:這話不敢說!牛鈴說:誰把我逼急了我要說哩!狗尿苔說:那我可沒看見呀。牛鈴說:你身份不好,不讓你作證。卻鼻子朝狗尿苔身上聞,說:咋臭臭的,你踩了屎啦?狗尿苔低頭看鞋,鞋上是踩了屎,就在地上蹭,說:你說一個人能分多少?牛鈴說:管他,反正一會分了,連夜我就吃呀。你家有沒有蘿蔔?狗尿苔說:要蘿蔔乾啥?牛鈴說:牛肉切成絲和蘿蔔絲炒在一起,蘿蔔絲也就成牛肉絲啦。這時候磨子把門前的鐘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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