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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黃生生突然不說了,拿眼睛往門腦上的暗窗看,暗窗沿站著三隻麻雀,嘰嘰喳喳也在說話。狗尿苔就插了話,說:麻雀在說吹吹吹,胡吹麼!大家都笑了,開石說:以前我聽過說玄話,說的是竹竿上邊頂老碗,老碗裡邊蓋牛圈,牛圈裡兩個犍牛正牴戰。狗尿苔以為開石在嘲笑他,說:真的麻雀在說吹麼吹麼。黃生生卻噓地一聲,不讓大家說話,抓起一個笤帚猛地打上去,一個麻雀就掉下來。狗尿苔立即過去撿了,麻雀並沒有死,撲棱著翅膀。水皮說:打得准,我曾經一揮手抓住過蒼蠅。黃生生說:不可能!你給我打一個麻雀下來?!拿過來,拿過來。狗尿苔把麻雀給黃生生,黃生生卻把一個柴棍兒捅進了麻雀的屁股裡,像是古爐村人插了柴筷子烤包穀棒子,竟然也就在火堆上燎。麻雀還在動著,羽毛燎著了,還在燎,燎到黑了顏色氣,就轉著柴棍兒啃著吃麻雀肉。他這一舉動看得所有人都呆了,善人不換濕毛巾了,狗尿苔叫了一下。黃生生說:叫啥哩?你們不吃麻雀肉,麻雀肉好吃哩!繼續轉著柴棍兒啃,他那吹火嘴暴著牙齒,啃得仔細又迅速,一會兒就將麻雀啃得只剩下一疙瘩內臟。善人不敷濕毛巾了,起身去廁所,連開石和禿子金也咧著嘴往出走。黃生生說:狗尿苔,你尋個竹眉兒,我剔剔牙。狗尿苔卻給霸槽招手,霸槽問啥事,狗尿苔拉他到門外了,說:黃生生就這樣吃麻雀,這不是人麼。霸槽說:我也沒見過這樣吃肉的,啥事?狗尿苔說:支書讓我來叫你呢。霸槽說:叫我?你回話說,我忙著哩!狗尿苔說:支書叫你哩,你還忙著?霸槽說:為啥他叫我,我就不能忙著?!

  狗尿苔沒能叫動霸槽,狗尿苔也就不敢去給支書回話。但是,霸槽晚上去見了支書,他之所以選擇晚上去,他要提醒著支書:不是你要我來我就來,而是我想來了我才來的。他並沒有問支書有什麼事,開口就提出村裡應該給黃生生解決吃飯問題,老在他那兒吃,他已經負擔不起了,該實行像鎮幹部縣幹部下鄉那樣到各家吃派飯。如果不能吃派飯,村裡就撥些糧給他,他做飯給黃生生吃,柴禾他不用村裡解決。支書不同意,說這沒有先例,鎮上縣上幹部下鄉,那是先有文件下來的,黃生生來古爐村,他沒有收到任何文件,如果給派飯或撥糧,那誰都可以來要吃派飯和撥糧了,糧食這麼缺貴的,他不敢違法亂紀。霸槽就變了臉吵起來,還拍了桌子。支書從來沒人敢對他拍桌子,即便上次,他阻止霸槽在牛圈棚地上挖坑,霸槽也沒敢拍桌子。他說:你給我拍桌子?!霸槽說:這是你逼著我拍桌子麼,如果黃生生餓死在古爐村,後果你得負責!支書哼哼地笑了兩下,卻軟了口氣說:霸槽呀,黃生生吃了你幾天飯你負擔不起了,讓黃生生吃別人的飯,別人就負擔得起了?你要是支書,我讓你給一個外村人管飯分糧,你咋處理?你霸槽不出工就不出工,你要出去釘鞋就釘鞋,你不交提成款,也就不交,我饒過你了沒?饒了!因為你畢竟是古爐村人。可黃生生他不是古爐村人麼,我不反對他搞文化大革命,他做啥事我都受了,這些天你們破四舊,村人都起了吼聲,你還要給他管飯撥糧,這我沒這個權力。要麼,明日再開個社員會,社員們說管飯撥糧,我立馬安排管飯撥糧,你說呢?霸槽說:那就開社員會,這會上我要講話。支書說:行,行,我召集人,會上我一句不說。

  送走了霸槽,支書就到了滿盆家,又讓杏開去把磨子、灶火叫來,支書把霸槽要求給黃生生派飯或撥糧的事說了,滿盆磨子灶火齊口罵:狗日的,砸了那麼多姓朱人的屋脊,還沒尋他的事哩,他還要派飯撥糧?!灶火的意思是明日根本用不著開會,你支書太軟了,怎麼能允許開會,如果會上霸槽一煽火,即便有姓朱的反對,但還有那麼多姓夜的,姓夜的人家大多沒被砸過房,要同意了怎麼辦?支書說:這不是我軟,我什麼時候軟過?對待霸槽硬不得呀,他是上無老下無少光棍一條,我呢,是支書,得顧著一村人啊!大家一時都不說話了。滿盆在炕上坐了一會,坐不了,就躺下,說:既然都這樣了,那還說啥呢,明日就等著開會吧。磨子說:那把我叫來做啥?屋裡熱得蒸籠一樣,我到打麥場上睡覺呀!把旱煙鍋在鞋底上磕了,拿煙袋包了在煙鍋杆子上纏,準備著走人。灶火說:你走,咱都走,姓朱的就是些軟柿子,讓人家捏吧!磨子說:誰是軟柿子?灶火說:支書是軟柿子,你比支書還軟,軟得稀溜哩!磨子說:你硬,你只會門背後硬,人家砸你房哩你昨不硬?!灶火說:不是我媳婦死抱住了我,看我卸得了狗日的腿?!支書說:吵啥的!就不會坐下來商量商量事?磨子你要走呀?磨子沒言傳,把纏著的煙袋包兒又解下來在煙鍋裡裝上煙,湊近炕頭牆上的煤油燈去點火,煙鍋卻把燈芯子撞滅了,屋裡一片漆黑,窗口外的月光在炕上跌出一個白色方塊。滿盆喊杏開把火柴拿來,杏開在廈子屋她的房間裡坐著納鞋底,聽見喊叫,拿了火柴上來。支書在黑暗裡說:我思量了,如果僅僅說誰家房子砸了,誰家房子沒砸,或許姓夜的人家還向著霸槽,可派飯撥糧,這是向每個人嘴裡掏食,恐怕就沒人願意幹了。滿盆說:嗯,嗯。灶火說:那咱就把他轟走?杏開劃了火柴把燈點著了,說了句:誰你都敢轟?!灶火說:有啥不敢的?杏開說:支書爺之所以沒管,是沒辦法管麼,爺,是不是這樣?支書說:杏開看著不聲不吭的,心裡有道數麼。灶火哼了一聲,說:有道數事情到了這一步?杏開就不愛聽了,說:說話要想著說,不要搶著說。灶火說:是我讓滿盆病了?你大不當隊長了他霸槽才在混亂中橫了起來,他不橫起來哪還會有個姓黃的?杏開說:你厲害呀,厲害成這樣子了咋不收拾住他霸槽?他橫你也橫呀!滿盆說:你閉上嘴,這裡有你說的啥?!杏開就出去了,她不再納鞋底,坐在了上屋門外的臺階上。天上盡是星星,有一顆從村上空劃過去,亮亮一道光,又有一顆劃過去,星星咋不就落在古爐村,落在這院子?!磨子說:能不能轟,咋個轟呀?灶火說:我明日以別的理由尋事,我和他霸槽黃生生打一回架,打個血頭羊,你支書就好出來管了!支書說:我不管。灶火說:你不管?支書說:你就是打得缺胳膊短腿,你就把他轟走啦?灶火愣在那裡了,磨子卻說:我知道啦。起身就走。灶火說:你知道啥啦?磨子說:我找天布去,這事還得天布。支書說:灶火,你跟磨子一塊走,跟磨子學著。灶火迷迷怔怔,還是起身跟了磨子。

  杏開坐在臺階上,腿長長地伸在那裡,灶火往出走,她也不收腿,灶火側身跨過去,說:杏開,我不是要說你是非的,我是心急,見不得提說霸槽和姓黃的,一提就上頭啦。杏開哼了一聲。

  磨子和灶火嘀嘀咕咕說著出了院子,杏開卻聽見在院外他們和明堂說話。磨子說:明堂,還沒睡?明堂說:屋裡悶得睡不成,到打麥場睡呀。灶火說:不睡啦,跟我們轉轉戶。明堂說:查戶口呀?磨子說:明日要開社員會,解決姓黃的事呀。明堂說:不文化大革命啦?灶火說:你知道不,姓黃的要分大家的口糧,要到各家吃派飯,吃派飯不給糧票也不付錢,還得一天三頓吃稠的。明堂說:這咋行,咱都吃不飽,他給咱×了親孫子啦,給他吃?磨子說:是麼是麼,大家起來就得轟他!灶火說:明堂,我要和他打開了你得幫我。明堂說:你那麼大力氣還用得著我幫?我給你幫腔吧。灶火說:沒彩!杏開站起來要叫住明堂,他們的腳步聲就遠了。一隻貓悄然從院子樹下向院門口走,杏開猛地看見,嚇了一跳,弄不清這是誰家的貓,又是什麼時候進了她家院子。滿盆在上屋裡說:杏開,杏開!杏開應道:哎。滿盆說:你拾掇些飯,你支書爺還沒吃晚飯哩,我們再說說話。杏開說:噢。

  杏開在廚房裡往鍋裡添水,心裡突然急迫起來,想著磨子和灶火今夜各家各戶串通好了,明日會上那灶火故意尋事,若霸槽和黃生生罵不過口打不還手,那還可以,若一還口還手,群眾就發了漫水,起了吼聲,不但黃生生在古爐村呆不住,說不定黃生生和霸槽就被打得趴在地上。想著想著,把一桶水都添到鍋裡,猛地發覺了,又往出舀,卻對霸槽生起氣了。為什麼要把個黃生生叫到村子來,又一天到黑鑽在一起,對她也待理不理了。她知道霸槽是伏臥得太久了遇到機會就要高飛,可能跟著黃生生高飛嗎,砸了山門砸了石獅子砸了那麼多家的屋脊能不惹眾怒嗎,轟就轟吧,轟走了也活該!杏開就去拿面瓢去甕裡舀包穀糝,她要做包穀糝稀飯煮土豆,可突然尋不著了面瓢,在鍋項裡尋,沒有,又到甕裡尋,也沒有,急得出了汗,才要出廚房到上房屋去尋,才發現自己手裡就拿著面瓢麼,氣得低聲說:都是你害的!恨著霸槽,卻又擔心村人打了黃生生再把黃生生轟走,霸槽肯定要出面保護的,霸槽也要挨打嗎?即便不挨打,走了黃生生,霸槽就沒了依託沒了靠山,是狗沒了尾巴,是雞沒了翅膀,要遭村裡人恥笑和誹謗了。唉,霸槽是一口鐘,鐘在空中才鳴響的,而不是埋在土裡,這誰能理解呢?杏開就做不下去飯了,她把包穀糝放在了鍋臺,寫了個紙條,就悄悄出了院門,她想很快找到狗尿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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