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八五 | |
|
|
狗尿苔使勁地搖著火繩,希望那夥人能看到他,讓他能和牛鈴一塊去,但那夥人沒有看他們,看見了也沒有讓他們過去的意思。狗尿苔就對瞎女說:你給咱屙泡屎。瞎女說:我沒有屎。狗尿苔說:沒有也屙一下,屙了給你吃紅薯片。瞎女提提開襠褲蹲下來,而狗尿苔拉長了聲音吆喝:喲——喲——喲!這麼一吆喝,老順家的狗就打著噴嚏跑來了,所有的狗都跑來了。老順家狗毛已長好,又是威風凜凜,別的狗都退在一邊,看著老順家的狗吃了瞎女屙的屎,又舔了瞎女的屁股。狗尿苔說:哎,把狗都領上,去支書家!老順家的狗說:你去不去,你不去,我不去!狗尿苔說:我去。老順家的狗說:那好。牛鈴看見的是狗尿苔汪一句,老順家的狗汪一下,就笑了,說:你倆咋不咬一仗哩!狗尿苔沒理他,拉了瞎女往支書家走,牛鈴也跟著,而牛鈴看到的是老順家的狗領著十多條狗也跟在他們後邊,越走狗越多,那些雞也來了,貓也來了,一哇聲地叫,村巷裡嗡嗡一片。 到了支書家門口,門口湧了很多人,狗便在門前樹下一排兒擺開,全都臥著,前腿直立,頭揚得高高的。狗尿苔和牛鈴往裡擠,狗尿苔擠進去了,牛鈴卻被擠在了外邊。有人說:你來幹啥?牛鈴說:我不能進?那人說:你姓夜,姓夜的滾遠!牛鈴就尖聲喊:支書,支書——爺! 院子裡,也站滿了人,但支書就站在中間,他的氣色很好,任憑著灶火、磨子怎樣高喉嚨大嗓門地發牢騷,咒駡,他都笑笑的,還扭著頭說院子小,來的人自己尋地方坐呀。灶火說:人多,你不招呼。支書說:人就是多,咋狗咬得這麼凶?狗尿苔應聲說:全村的狗也都來了!磨子卻撥拉開了狗尿苔說:這裡沒你的事,想到哪兒玩到哪兒玩去!氣得狗尿苔說:我都掙工分了,我是社員,玩啥呀玩?!支書又笑了一下,說:牛鈴叫我?牛鈴也來了?讓牛鈴進來麼。牛鈴進來了,手裡拿著兩隻雛鳥,把鳥交給了狗尿苔。 支書說:我這房上雕的那些山水人物飛禽走獸,我自己早早就砸了,牛鈴你家屋脊上的東西是誰砸的?牛鈴說:霸槽和禿子金砸的。支書說:看看,並不是只砸姓朱的人家麼,牛鈴家不是也被砸過?灶火媳婦說:霸槽只砸了牛鈴家房上的那個鏡子,那算啥呀,牛鈴家前邊天布家的屋脊,你知道砸成什麼樣了?天布媳婦說:把我家屋脊砸了個稀巴爛!牛鈴說:你家屋脊應該砸,修得那麼高,壓著我家風水麼!支書說:什麼風水,風水是四舊!牛鈴的後襟不知被誰拽著,就被拽出來了。這時院外的狗一個聲地咬。磨子又給支書訴苦:我這隊長管不了,你這支書還治不住?你再不管,這隊長我也就不幹啦,幹不成了麼!支書說:你別給我撂挑子,這個時候,你好好抓生產。磨子說:抓他媽的×哩還抓生產?我不給破四舊的人記工分,你讓記的,現在砸房子的不但有霸槽,水皮,他迷糊也去砸,禿子金也去砸,砸了還記工分,那咱就都砸吧,姓夜的能砸姓朱的房,姓朱的也能砸姓夜的房!支書說:這是你說的話嗎?你別給我胡來,鬧得雞犬不寧!磨子說:已經雞犬不寧了,支書!你看看連狗都來了麼,你啥時見過幾十條狗湧到你門上的?狗尿苔悄悄給牛鈴說:一會兒鳥還來哩。牛鈴說:胡說哩。狗尿苔說:你去把支書上房門腦上那個窩裡的燕子提來,我就能讓鳥兒都來。支書家上房門腦是有一個燕子窩,窩裡是住著一隻燕子。牛鈴說:吹吧!卻趁著人亂就去把一個背簍翻放在上房門口,自個站上去摸燕子,燕子竟然不動,捉來了,狗尿苔嘰嘰咕咕說了幾句什麼,一揚手燕子就飛走了。支書說:磨子,這滿盒也知道,我當支書十幾年了,我啥都沒怕過,就怕古爐村姓朱的姓夜的還有雜姓之間不團結。這麼多年安安穩穩都過來了,現在咋就兩姓成了對頭?祖先是舅和外甥的關係,現在是人民公社社員,如果窩裡鬥,互相掐,那對誰好呀?!滿盆說:這都是霸槽起的事,啥貨色呀,以前是刺兒頭,溜光棰,咱還能壓住,現在是尿窯子啦,天一熱蛆就活泛啦!支書說:沒酵子面不發,我看這是那個姓黃的在這裡邊攪哩。灶火說:他攪他媽的×哩,憑啥呀,在古爐村吃哩喝哩攪哩?!磨子說:誰讓他來的,拿著介紹信?天布說:拿著一張嘴,×嘴能煽!支書說:狗尿苔,狗尿苔!牛鈴說:鳥咋沒來呢?狗尿苔往天上看,天上陰沉沉的,沒有一絲風。支書又說:狗尿苔!牛鈴說:叫你哩。狗尿苔慌忙說:在這!從懷裡掏出火繩給出支書拿過去。支書說:誰要火繩?!去,把霸槽叫來,我和他談談。 狗尿苔剛出了院門,一群鳥就飛來了,先是一群燕子,打頭的就是他家的那只,緊接著是撲鴿,黃鸝,百靈,黑嘴子,麻溜兒,但沒有見到山神廟白皮松上的那幾隻紅嘴白尾。這些鳥在空中飛了一陣,落在了上房和東西廈屋的瓦楞上,人們覺得奇怪,都抬頭看,突然間空中出現一片碎石頭,而且極快地扔下來。人哄地散開,連磨子也拉了支書就往屋簷下跑,院子空了一塊地,那碎石就扔下了,扔下了卻是一群灰雀。灰雀落地從來都不是這樣墜著下來的啊,而且這群灰雀灰得發黑,是那麼小,小得像鵪鶉蛋。 狗尿苔在村裡跑了一圈,沒有找著霸槽,出了一身水。在樹下坐著打草鞋的跟後叫他,他就過去了。水渠工地上停了工,跟後沒了事,把鞋耙子拿到樹下來編鞋,樹蔭不停移動,他也跟前樹蔭移,已經從樹左邊移到樹右邊了,說:天咋這悶熱的,渾身像是有篩子眼,汗出得不斷!你瘋跑啥哩,熱得還不燥?!狗尿苔說:不燥,你把唾沫往奶頭頭上抹些,心裡就不燥了。跟後瞪了狗尿苔一眼,以為說誆話。狗尿苔沒有笑,臉定得平平的,他覺得他是瞎女的幹大,和跟後就是親家,哥兒們兄弟,他說:真的,你試試。跟後把手指蘸了唾沫往衣服裡的奶頭上抹,果然一股涼氣。狗尿苔說:人都到支書家告狀了,你咋沒去?跟後說:我去做啥,天坍下來有高個子哩,我去做啥?!狗尿苔說:那你見沒見到霸槽?跟後說:你一會去支書家,一會又找霸槽,狗尿苔,咱屁股底下有屎哩,咱別兩頭蹭呀!又說:這話是我對你好才說的。狗尿苔說:我知道。是支書要我叫霸槽哩。跟後說:剛才我看見他帶著善人去水皮家了。狗尿苔說:帶的善人,善人沒啥事吧? 黃生生在八成家房上砸屋脊,下來時從院牆上往下跳,崴了腳,水皮背了去他家,霸槽就叫了善人。善人當然是一叫就到,查看了傷情說沒有傷著骨頭,用熱手巾敷一敷,歇上一半天就好了。水皮媽便燒水,善人在銅臉盆裡換著泡濕的毛巾給黃生生敷。黃生生腳疼呢,嘴卻閒不住,和水皮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停。屋裡還有禿子金迷糊開石幾個人,霸槽在那裡洗臉,一盆水嘩啦啦濺得只有半盆,還叫開石用瓢再舀水給他頭澆。狗尿苔去了後,一時給霸槽傳不了話,禿子金迷糊開石沒有和他說話,他也不願意和他們說話,就站在一邊看著黃生生和水皮的嘴,嘴多虧不是瓦片,要不早爛了。水皮說:整個州河八十裡上下的五個盆地,有的盆地或許美麗,有的盆地或許富饒,唯獨古爐村這個盆地裡美麗富饒。黃生生說:不可能!你省城都沒去過,你是一孔之明,井蛙之見,你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富饒,也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美麗!水皮說:你老家是哪兒人?黃生生說:縣北邊。水皮說:哦,我們這兒人稱南山猴,你們那兒人稱北山狼,你到過黃花嶺嗎,黃花嶺是分水嶺,北邊的水流到黃河去,南邊的水流到長江,古爐村是長江流域,站在州河裡尿一泡,尿就流到上海去了。黃生生說:不可能!你知道上海在什麼地方?水皮當然沒去過上海,就又說:我去過你們北邊,北邊的房子都是牆高簷短,瓦是黑的,屋脊上沒有磚雕泥塑,一律塗著白灰。我們這兒的房子還是結實耐用。黃生生說:結實耐用那不可能!水皮說:但比你們那兒的房子造型壯觀麼。黃生生說:不就是多些磚飾泥塑,四舊麼,一砸還有啥壯觀的?房子砸了那些磚飾泥塑好比人沒了耳朵眉毛和鼻子,沒了耳朵眉毛和鼻子的腦袋就是個葫蘆,就是個毬!水皮說:這還不是你讓砸的。黃生生說:不是我要砸的,是文化大革命要你們砸的。沒話說了吧?水皮媽說:水皮你說不過他,他捂住半個嘴你也說不過他,我給你們做一頓拌湯疙瘩吃。水皮說:我媽做的拌湯疙瘩那是天下最好吃的飯了!黃生生說:不可能,天下做拌湯疙瘩最好吃的是我媽!水皮媽臉上就沒了光彩,還說:你將就吃,將就吃。黃生生說:有黃豆了就再煮些黃豆,黃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