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七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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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燈抱了一磊子書,提了一對非常大的木格子燈籠,立在那裡說:誰登記呢?水皮說:登啥記呀,要給你寫個收條嗎?守燈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現在把東西交出來了,不要以後又說我沒交。水皮說:你永遠不相信貧下中農嘛!他把那一磊書拿過去一本一本看,看一本,念:《三國演義》。扔到了火堆。看一本,念:《封神演義》。說:你還有這書?!扔到了火堆。連念連扔了六七本,有一本沒了書皮,問:這是什麼書?守燈說:哦,這是《一千零一夜》,洋人寫的。水皮說:洋人書,裡通外國呀?十幾本書全扔到火堆,火勢陡然增大,狗尿苔用樹棍去撬著燒,火苗子燎了眼睫毛。水皮說:就這些?守燈說:這都是我姐和我姐夫留下的書,我全拿來了。水皮說:不對吧?守燈說:有啥不對的?水皮說:我見過你家有本厚書,比磚頭還厚的。守燈說:以前有過,後來卷了煙捲了,卷完了,不信你搜麼。水皮說:搜肯定要搜的,你們地主家好東西多著哩!霸槽說:不是好東西是四舊!水皮說:是四舊,地主家盡是四舊!守燈說:哎,我問一句,現在咋就收繳這些東西啊?水皮說:咦,你還質問哩?這是你問的嗎?開石訓道:這是文化大革命了知道不?!守燈說:知道了,知道了。禿子金說:知道了就交待還有什麼四舊?守燈說:以前多,土改時全分了,我想想,噢,行運家分了一對老椅子,椅背上雕著花。灶火他大分的一對紗布蒙的燈籠,紗布上畫的是八仙過海,還有一個白銅水煙袋。滿盆家分的有霞帔銀項鍊。天布家分的是板櫃,四格子板櫃。土根家分的是一對樟木箱子。迷糊分的是我爺的一頂呢子禮帽。迷糊正抱著插屏過來,聽著了,說:那禮帽是個啥東西嘛,我戴上就上火,後來拆了補了褥子了。黃生生原本在山門下還指點牛鈴,就不指點了,指著守燈,說:這就是地主分子守燈?守燈說:我大是分子,我不是分子。黃生生破口大駡:貧下中農分了你家的東西你咋記得這清?咹?!是不是啥時候秋後算帳呀,反攻倒算呀?還要給你登記?你來,你來,你來我給你登記!守燈沒有過去,扭了頭就走了。黃生生看著他的身影說:你咋不來呢,來了看我怎麼收拾你!古爐村的階級敵人還這囂張的?!就又指責迷糊:守燈說你分了他家的禮帽,你就說那軟蛋話?你應該說就是分了,分了咋的?!迷糊說:我一急就口笨了。黃生生說:口笨了手也笨了?迷糊在地上拾了塊土疙瘩就朝守燈扔,守燈已走過巷口的院牆角,土疙瘩只打在牆上。黃生生說:人走了你逞兇哩?去,把梯子拿到窯神廟去,把那牆上的妖魔鬼怪的畫都鏟了!迷糊就把插屏放到那一堆老古董堆裡,掮著梯子卻沒有動。霸槽說:黃同志是古爐村破四舊的總指揮,咱都聽他的!迷糊就擰轉身子要去窯神廟,但肩上的梯子長,梯子頭碰著了禿子金,禿子金說:你沒長眼睛?!狗尿苔說:他屁股上有眼睛哩!迷糊的屁股上,褲子磨出了一個小窟窿,彎腰的時候,能看到窟窿裡的黑垢甲肉。大家就笑。迷糊惱羞成怒,壓低了梯子往前一戳,把狗尿苔戳得坐在地上。而霸槽又在喊:狗尿苔,起來,去把那些四舊往窯神廟裡搬。 狗尿苔屁股疼得起不來,他也不起來了,牛鈴過來拉他,他說:不急,讓我看看地上有沒有錢。 能燒的都燒了,燒不了的要堆放到窯神廟去,狗尿苔和牛鈴就夥同著搬。亂七八糟的搬了幾趟,狗尿苔突然覺得那個插屏眼熟的,拿起來一看,插屏後邊有他曾經用指甲劃的道兒,腦子裡轟地一下,想:我家的插屏怎麼也交了,婆交的?他四周看看,婆並沒在,估摸是迷糊剛才拿來的,咬牙切齒地恨迷糊,就抱了插屏,又拿了一對燭臺,一件地瓜皮帽子,還有守燈送的木格大燈籠,往窯神廟去。走到廟旁那片圍著籬笆的地頭,面魚兒在那裡擔尿水澆他家的白菜,面魚兒說:這是弄啥哩,是不是又土改呀?狗尿苔說:文化大革命呀,你家開石沒給你說?面魚兒說:啥個大革命?咋不見支書召集會,是霸槽承頭啦?狗尿苔說:是霸槽,霸槽有文化麼。面魚兒說:開石也在那裡?狗尿苔說:你家開石積極得很!面魚兒說:這我讓他媽叫他去,他跟著霸槽浪啥呀!擔起尿桶就走了。狗尿苔想把插屏放到空尿桶裡讓面魚兒拿回他家去,又怕面魚兒多嘴,便又改變了主意,待面魚兒一走,忙把插屏塞在白菜地裡,然後挺著身子,把別的東西拿去了窯神廟。 返身從窯神廟出來再到山門搬東西,狗尿苔搬的是一個椅子,也就是行運家土改時分到的守燈家的椅子。行運家分到的是一對椅子,一個椅子三年前就破得散了形,剩下的這個腿斷了一條。抱著椅子,椅子擋住了路走不成,背著椅子,椅子又搕著地邁不開步,狗尿苔就把椅子倒過來用頭頂著椅座,他看見了各個巷道都有人出來,出來了又都站在巷口,伸著脖子往這邊瞅。狗尿苔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來搬東西呢,一頭豬就噔噔噔地跑過來,拿黃瓜嘴攻他的褲腿。狗尿苔低頭看時,認得這是送給鐵栓家的那頭豬,好久沒見了,豬瘦是瘦,身架子拉長了許多,他立即放下椅子,手撫摸著豬屁股上的那個尾巴茬兒,說:你咋來這兒?豬說:我偷跑出來了。狗尿苔說:啥時候了你敢跑出來?豬說:大白天沒狼麼。禿子金在喊:狗尿苔你磨蹭?多搬幾趟!狗尿苔說:豬給我說個話。禿子金說:說話?你也是豬呀?!狗尿苔給豬說:咋沒狼,禿子金就是狼變的!回去,快回去!站起來頭頂了椅子就走,卻聽見吭呐一聲,擰過頭了,是豬跑過禿子金身邊時,吞了一口禿子金,沒吞著,卻嚇得禿子金一跳,豬又撒腳跑遠了。 狗尿苔撲地放了一個屁,他知道那不是屁,是笑哩。 霸槽他們在古爐村裡破四舊,竟然沒有誰出來反對。道理似乎明擺著:如果霸槽是偷偷摸摸幹,那就是他個人行為,在破壞,但霸槽明火執仗地砸燒東西,沒有來頭他能這樣嗎?既然有來頭,依照以往的經驗,這是另一個運動又來了,凡是運動一來,你就要眼兒亮著,順著走,否則就得倒黴了,這如同大風來了所有的草木都得匍匐,冬天了你能不穿棉衣嗎? 長寬在這天一早去得稱家改造鍋灶,得稱家鍋灶春上才新盤的,可新鍋灶盤起後總是下河灘和西川村的親戚來,每次來都是吃飯時間,就懷疑新鍋灶方位不對,要長寬再盤一次。長寬盤了灶台,正爬上廚房頂上砌煙囪,戴花跑來要他快回去,說霸槽領了人在村西頭喊著讓交四舊哩。長寬說:誰他四舅?戴花說:是四舊,舊東西的舊!長寬說:舊東西咋有四舊?戴花說:這我哪裡知道?行運交了椅子,八成交了銀項圈,還有……長寬說:都交啦?戴花說:霸槽說都得交,誰不交就是不革命,反革命。長寬緊張了,煙囪砌了一半就回家去。他把家裡放在櫃上、平日插了雞毛撣子的那個舊花瓶抱了放在院子,又把一個老式的鞋拔子、蚊帳頂子放在院子,覺得還少,再把傳了幾代人的一件雞翅木雕刻的如意拿出來也放在院子,想著將這些東西早早拿出來,一旦來人要收就讓收去,免得人家翻箱倒櫃。但是,一時卻沒來人,又將如意抱回屋要藏,藏在哪兒都不妥,戴花說不燒炕了,放進炕洞裡,院門就響了。長寬忙把如意塞進去,自個跑出來,說:誰,誰呀?來的卻是來聲。院門一開,來聲見是長寬,一時愣住,說:啊長寬!就在右口袋掏紙煙,掏出一個髒兮兮的手帕,裝進去,又在右口袋裡掏,掏出一把零票子錢。長寬說:掏啥呀?來聲說:啊給你掏紙煙。長寬說:你知道我不吃煙。來聲說:哦,沒出工?長寬說:生產隊今日沒出工。來聲平靜下來了,腿一閃一閃,他平日一站在那裡就閃腿的,他說:村裡誰家過紅白事了,咋亂哄哄的?長寬說:聽說破四舊哩。拿眼朝門外瞅了瞅,低聲卻說:來聲,你走州過縣的,別的地方破沒破舊,四舊?來聲說:破是破哩,沒想到這偏僻的地方也破?我還以為抄麻子黑的家哩。長寬說:麻子黑窮得光毬打著炕沿響,他有啥四舊?來聲說:他投毒殺人了能不抄!長寬讓來聲進了院,來聲看了一下院子,沒見戴花,估摸戴花在屋裡,乾咳了幾聲喉嚨。長寬拉條凳子讓來聲坐了,突然疑惑起來,說:你剛才說啥啦,麻子黑咋的?來聲說:麻子黑投毒啦,你不知道?長寬一下子瓷在那裡,說:案子破啦?!來聲說了他在洛鎮上如何聽到麻子黑被逮捕的事,長寬就首先想到要把這事告訴給支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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